烏克蘭局勢|普京的「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到底是什麼意思?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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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4日清晨,臉帶憤慨的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在錄影片段中宣布將對烏克蘭進行「特別軍事行動」,聲言是要將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話音未落,烏克蘭的戰火即已點燃。

「中立國家」的初心

首先,烏克蘭作為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當然有權利擁有自己的軍事力量。普京「去軍事化」的要求,並非要剝奪烏克蘭擁有自身軍力的權利,而是要制止烏克蘭近年依賴北約國家輸送軍備,甚至企圖最終加入北約的政治趨勢。

烏克蘭作為前蘇聯的核心地區,與俄羅斯在軍事和工業上都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即便是上世紀90年代初急切謀求獨立的烏克蘭政界也知道,其主權獨立的前提就是不能被當時勢盛的西方所利用,而對蘇聯中的俄羅斯主體構成安全威脅。

1990年7月16日由烏克蘭議會通過的《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一方面確立了烏克蘭法律相對於蘇聯法律的優先地位,以及其保有獨立軍隊和中央銀行的權力,另一方面也明白地宣示烏克蘭「決意成為一個永久中立國家,不會加入軍事陣營」,而且不會接受、生產、製造核武器。其後,烏克蘭的憲法也明文禁止外國在該國設立軍事基地。

當時的烏克蘭獨立,並沒有明確的反俄意味,在1991年的公投當中,烏東頓巴斯及其周邊親俄地區對獨立的支持度都在八成以上。

俄軍在東、南、北三方進攻烏克蘭的戰事地圖。(美聯社)

然而,去蘇聯化、去俄化、西化三種不同的路徑在烏克蘭民族主義的思維框架中其後卻愈見混為一談,即便1994至2005年間烏克蘭有着與莫斯科關係甚佳的總統庫奇馬(Leonid Kuchma)坐鎮,烏國國內都有明顯與「中立國家」原意相違背的走向。例如2003年國會通過的外交政策決議就聲言要與歐洲和歐洲大西洋作「全面整合」,被解讀成表達加入歐盟和北約的訊號。而且,連庫奇馬自己也脫離不了烏克蘭主體性與俄羅斯對立起來的思潮,曾在2003年明確寫道「烏克蘭不是俄羅斯」。

2004年至2005年的橙色革命之後,說烏克蘭語、親西方的尤先科(Viktor Yushchenko)上台,擊敗了親俄的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進一步確立了烏克蘭以加入北約為最終國家安全目標的路向。不過,尤先科任內政爭多於治理,甚至曾將一位二戰時的烏克蘭極右民族主義恐怖份子宣布為國家英雄,最終在2010年讓亞努科維奇公平公正地勝出總統選舉。

反俄與俄國介入的惡性循環

正如同樣被視為俄羅斯民族一部份的鄰國白羅斯總統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一般,亞努科維奇的親俄態度並不代表他認為烏克蘭要一面倒的靠向俄國。在其任內,包括與歐盟建成自由貿易區的「烏歐聯合協議」也持續推進,直至2013年亞努科維奇決定改與俄羅斯建立關稅同盟,即否定了親歐路線為止。然而,在烏克蘭民族主義已與去俄化完整結合的背景下,亞努科維奇的行動引爆大型示威和2014年烏克蘭革命,最終導致其下台收場。

當烏克蘭主體愈來愈變得容不下俄羅斯民族之時,普京也在此時併吞了以俄民族為主體的克里米亞,並支持了烏東頓巴斯的分離主義分子與烏克蘭當局對抗。雖然此舉實可理解,但卻啟動了烏克蘭反俄情緒的惡性循環,讓反俄情緒與俄國介入兩者進入了互為因果的圈套。

一名烏克蘭士兵在基輔查看一架墜毀的飛機。(美聯社)

烏克蘭國會於2014年正式取消了其不加入陣營的政策;現任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上台後,更於2019年將加入北約的目標寫進憲法當中,與其中不容許外國設置軍事基地的「中立國家」條文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衝突。

在克里米亞已公投入俄之後,2015年時任烏克蘭總統波羅申科(Petro Poroshenko)與俄國簽訂的《明斯克協定》,本來可發展成一種讓烏、俄、歐都能各取所需、各有下台階的局面。協定規定烏克蘭須給予烏東頓涅茨克(Donetsk)與盧甘斯克(Lugansk)兩州「特殊地位」,以換取它們實然全面重歸烏克蘭控制。此等「特殊地位」預計可讓莫斯科支持的烏東政治勢力對烏克蘭的外交政策擁有否決權。有了此等法律保證,烏克蘭即可在莫斯科不必擔心安全問題的背景下與歐洲發展非軍事關係。

然而,烏克蘭民族情緒高漲,最終導致波羅申科2015年的小規模修憲嘗試失敗。而《明斯克協定》更被烏克蘭人普遍視為「城下之盟」,政府只能了予以口惠,因而名存實亡。對此,普京在其2月21日的發言中就表明:「在無止境般的八年以來,我們已做了一切可能做的去以和平政治手段解決局面,但一切都付諸東流。」

此刻普京的「去軍事化」要求,就是要烏克蘭重新回到其獨立之初的「中立國家」初心。兵臨城下之際,澤連斯基的代表正就此謀求開展與俄方的討論。

烏克蘭戰事爆發後,世界各地都有人上街反對普京的開戰決定,紐約就有示威者將普京形容為希特拉。(美聯社)

以烏代俄的歷史修正

至於「去納粹化」,或普京對於烏克蘭當局「新納粹」的標籤,某程度上是一種較為情緒化的宣傳用詞。頓巴斯的戰局持續八年,雙方各有死傷,烏克蘭的親西方政府尚不應被貼上針對俄羅斯族的納粹標籤——畢竟,連澤連斯基本人也是以俄語而非烏克蘭語為母語。

讓人一聽驚心的「納粹」標籤所要針對的,正是上文已提及、潛藏於烏克蘭主體性中的反俄情意結,及其在現實政策上的體現。在此刻的烏克蘭民族情緒當中,要肯定烏克蘭的身份恍惚就是要否定俄羅斯歷史、語言、文化在烏克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現實。

以往,俄語是基輔等大城市人的慣用語言,烏克蘭語則有着明確的鄉土氣息,但2014年的克里米亞事件之後,不少人都發現基輔的咖啡店員也開始主動堅持說起烏語來。

在歷史上,烏克蘭與俄羅斯的身份認同源流並不能清楚區分。如今被烏克蘭人視為現代烏克蘭文學甚至語言之父的19世紀詩人謝甫琴科(Taras Shevchenko),曾以俄語寫作,也在聖彼得堡生活過一段長時間,更逝世於此城。另一位俄國19世紀文壇的代表人物戈果里(Nikolai Gogol),筆下刻劃於被認為是代表俄國文化的烏克蘭人物,《罪與罰》作者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更曾稱俄國文學都出自戈果里的大衣裏。

在「挺烏等同反俄」的時代精神之下,烏克蘭政府實施了一系列的政策,枱面上是高舉烏克蘭的語言、文化,實質上卻構成了對烏克蘭既有俄羅斯語言、文化的壓制。例如當局2016年通過法律要求電台、電視六成節目以上要用烏克蘭語;2017年的教育法則規定5年級以上學童必須以烏克蘭語學習。去年7月,普京就指這種「強制性同化」的後果無異於以「大殺傷力武器」攻擊俄國。

不過,普京此刻的軍事行動能否改變此等心態,卻值得懷疑。畢竟,其2014年的強硬行動,最終只導致烏克蘭民族主義之火燒得更為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