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國會多數之後 馬克龍還能當「共和君主」嗎?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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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2016年10月,馬克龍剛剛成立新政黨、辭任經濟部長,開始在媒體上批評其「前老闆」、時任社會黨總統奧朗德(François Hollande)。在一個受人注目的媒體訪問中,馬克龍認為作為「政治的民族」的法國人不能像德國人一樣只滿足於「程序的執行」作為其「國家驕傲」的基礎,稱法國人需要的不是一個像奧朗德一般的「正常」總統,而是一個像古希臘神話眾神之首朱庇特一般的總統(「président jupitérien」)。

不幸地,在6月19日的法國國會選舉次輪投票之中,馬克龍的「共同」(Ensemble)黨團只取得245席,大失超過100席,離簡單多數尚差44席,使馬克龍成為了近廿年來首個沒有國會多數的法國總統。這也是1958年法國第五共和建立以來議席最少的國會第一大黨團。

失去國會多數的總統

法國總統勝選人往往將國會選舉視作其正式掌權的加冕過程。馬克龍也不例外,在國會次輪投票在即之際出訪基輔,恍惚國會多數已然在握。最終,由極左「不屈法國」(LFI)領袖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組成的左翼大聯盟NUPES取得131席,當中「不屈法國」得72席、傳統中間左翼社會黨26席、綠黨聯盟21席、共產黨12席,不過這聯盟內幾大黨未來似乎也沒有共同行事之意;而馬林勒龐(Marine Le Pen)領導的極右「國民集會」(RN)取得89席,比上屈大漲十倍,遠較選前預估為佳;傳統中間左翼共和黨則取得61席,可算是保留了一些夕陽餘暉。

這樣的結果讓法國國會看起來就像德國國會一般,分裂成一大堆都無法單獨掌權的政團。雖然法國人在4月決定讓馬克龍連任總統,不過國會選舉卻顯示出人們並沒有讓他再作「朱庇特」之意。馬克龍過去五年憑藉國會大多數支持的「一言堂」管治在此正式告終。

由於法國並沒有像其他歐洲國家一般的多派妥協傳統,其總統更往往被視為「共和君主」(monarque républicain),手握大權,在華貴宮殿中治國,要如何爭取國會支持,將成為這次被提醒「法國也有議會制」的馬克龍首要面對的難題。

少數派政府厄運難避

6月21日、22日一連兩天,馬克龍就在愛麗舍宮請來國會各政黨的領袖,分別相談未來的合作可能,當中包括在總統選舉對上馬克龍的馬林勒龐,不過打着「我要當總理」旗號但沒有親身出選的梅朗雄卻只派出下屬與會。

6月21日,馬林勒龐到愛麗舍宮與馬克龍會面。(AP)

23日,馬克龍發表了全國演說,一方面否定由所有政黨參與的大團結政府,另一方面則聲言其口中「總統多數」的責任就是要建立一個聯盟協議,或者逐項立法尋求多數。他呼籲各派必需尋求妥協,表明「我們須學習如何以不同方式管治和立法」。不過,至今也沒有政黨表明同意與馬克龍建立聯盟,其出路大概只有以少數派政府執政。

議會政治的基礎往往是「點票」能力。從馬克龍的角度而言,最穩定的出路是與擁有61席的共和黨組成國會多數,而後者的政治路線也與馬克龍最為相近。不過,共和黨主席雅各布(Christian Jacob)就表明不會與共和黨結盟。雖然馬克龍得到共和黨前總統薩爾科齊(Nicolas Sarkozy)力挺,而雅各布7月也即將卸任主席,但在第五共和長期執政、如今卻變成小黨的共和黨,不少人都擔心與馬克龍為伍,該黨只會成為附庸,甚至進一步被馬克龍勢力吸收。

至於極右「國民集會」或極左「不屈法國」,馬克龍的「共同」與兩者都沒有合作的空間。無論是在總統選舉還是國會選舉之中,馬克龍都將自己包裝成「秩序」的代表,為極右或極左的對手加上「混亂」和「極端」的標籤,這樣的對立使雙方難以合作。

此刻在國會有望成為最大單一反對黨領袖的馬林勒龐,當然不會放過反建制宣傳的機會,不只沒有誘因與馬克龍締結同盟,更沒有誘因去支持任何馬克龍提出的立法。而梅朗雄則已扮演起反對派領袖的角色,主張7月初在國會提出不信任投票,如果馬克龍任命的新總理博爾內(Elisabeth Borne)未能獲得多數支持就必需下台。

長年作為技術官僚的博爾內在得到馬克龍任命之後才首次參選。雖然她最終取得議席,卻明顯不是一個能脫離馬克龍掌控的政府領袖。(AP)

社會黨和綠黨領頭的聯盟,加總起來在席位上僅僅可支持馬克龍取得國會多數。不過,在社會黨人眼中,馬克龍是個叛徒,雙方難以合流;在綠黨人眼中,馬克龍對於氣候政策「口惠而實不至」,也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物。即使這兩黨與梅朗雄不同的親歐立場使它們在個別政策上與馬克龍有合作空間,但要組成聯盟,卻是癡人說夢。

於是,一個少數派政府,似乎是馬克龍未來五年避無可避的厄運。

回顧上一次法國出現少數派政府的1988年至1991年,當時的社會黨總理尚可以第五共和憲法的49.3條權力,繞過國會立法——該法容許政府在一天內通過法律,除非反對派能在國會勝出不信任投票。然而,在2008年的修憲中,49.3條權力已被大大收縮,除了預算等財政法案之外,每年只能使用一次。

當然,法國的「共和君主」並非浪得虛名,總統有權解散國會重選。如果少數派政府果真遇上嚴重執政困難(又或者由馬克龍方面故意製造出來的執政困難),馬克龍最終可能會以法國失治為由,要求民眾重新給予他國會多數。未來,法國如何應對通脹高企的立法,就是這個新政治權力分佈的第一個考驗。

「共和君主」的模糊性

在上文述及的2016年訪問之中,馬克龍曾稱對於總統的概念,使總統不能是一個「正常」的總統,不能像技術官僚一般只顧各種執行上的辦法,而要能與理念有深刻關係,能讀懂世界,且能透過符號性的展現,讓人們能尋得意義和遠景。「朱庇特式的總統」是一個超然的、像君王一般的政治存在。

然而,在這個期許之中,馬克龍卻指認出法國總統有一個「根本模糊性」。他形容這個模糊性是出於「在我們的體制中,總統的功能與君主制的創傷有關連」。慣用歐陸哲學般的用詞作表述的馬克龍,其實是想指出法國總統的兩面性。

梅朗雄雖然帶領左翼取得較佳的選舉成績,但其左翼大聯盟內的社會黨和綠黨都拒絕與其「不屈法國」組成單一黨團。(AP)

一方面,在他看來,法國人需要一個超然於世俗政治、有遠見、有巨大實權的「君王總統」,這一個君主般的角色甚至是整個法國精神、法國人民的代表。但另一方面,法國大革命以來的革命激盪卻說明了法國人已不能再接受一套純粹的君主制,而是要透過一套共和的體制去制約這個君主般的權力。所謂的共和,在其中一種拉丁字源的解述中,就是「公眾之事」的意思;在這個體制之中,公眾才是國家的核心和最終的代表。

這兩種對於法國總統的理解無疑是矛盾的,因此才有了馬克龍口中的所謂「模糊性」。這種模糊也顯示在「共和君主」這個描述當中。其中的「共和」是以民眾為核心中,「君主」卻是以掌權者一人為重心。

模糊,是化解這個矛盾的動態基礎。在過去五年的執政之中,擁有近350席國會多數的馬克龍是一個更靠近君主的「共和君主」。在法國的政治體制內,沒有任何政治力量能阻礙他的政治作為。唯一的反對力量只能來自街頭抗爭,正如2018年底因燃料稅增加而引發的黃背心運動(Gilets Jaunes),又或者是2019年底因退休金改革而引爆的大罷工和示威。只有直接來自群聚的壓力才能使「朱庇特」低頭。

6月16日出訪基輔時的馬克龍(中)。(AP)

未來的五年,失去國會多數的馬克龍,依然能充當「共和君主」。然而,其角色將由偏向「君主」轉變成偏向「共和」的一方。這正是法國總統的模糊性為他留下的政治空間。「共和」的偏向,就代表着他不能再憑總統之權獨力施政,而要像德國等其他歐洲國家的國家領袖一般,至少在國內政策上,尋求其他政治勢力的支持、對它們作出妥協。

這一種偏向上的轉變,與馬克龍的偏好,無疑是大相逕庭的。相較於2017年剛上任時充滿着傳統左右兩派實力政客的內閣,馬克龍近年已愈來愈偏好起用本身沒有太多政治資本的人物作為其內閣官員——其連任成功後任命的總理博爾內就是明顯例子。這種趨向顯示出,馬克龍依然想將所有的政治權力集於己身。

可是,在失去國會多數之後,這種君主式的集權已不再可能。除非馬克龍願意冒險解散國會一博,否則,如果他還要繼續推進其國內改革,而非放任法國政治陷入空轉的話,他就必須接受「共和」的制約,好好利用這個「共和君主」的模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