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世界盃合照折射中東三十年地緣劇變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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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0日卡塔爾世界盃開幕,這是第一個在伊斯蘭國家舉行的世界盃,也是第一個由海灣國家主辦的世界盃。對卡塔爾來說,奪得世界盃主辦權是拓展國家軟實力的一部分,儘管籌辦過程爭議不斷、開幕後首戰吞敗,卡塔爾依舊收穫了全球輿論關注。

而在開幕當天,不少中東國家領導人、王儲皆親臨現場,展現了對卡塔爾的支持,包括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King Abdullah II bin Hussein)、約旦王儲侯賽因(Hussein bin Abdullah II)、阿爾及利亞總統特本(Abdelmadjid Tebboune)、埃及總統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Mahmoud Abbas)、科威特王儲米沙勒(Sheikh Mishal Al Ahmad Al Jaber Al Sabah)、阿聯酋副總統兼總理兼迪拜酋長阿勒馬克圖姆(Sheikh Mohammed bin Rashid Al Maktoum)等。

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沙特阿拉伯王儲兼首相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 bin Abdulaziz Al Saud)兩人的蒞臨。回顧2017年的卡塔爾外交危機,沙土兩國站在了對立面:沙特以支持恐怖主義、干涉他國內政、與伊朗關係密切等理由,聯合巴林、阿聯酋、埃及等國集體對卡塔爾斷交;土耳其則與伊朗共同聲援卡塔爾,並表示願支援卡國食物與民生物資,同時批評沙特孤立卡塔爾「不人道且背離伊斯蘭價值觀」。

然而伴隨2021年危機緩解,沙特等國又與卡塔爾恢復了外交互動,埃爾多安亦在2022年訪問沙特,象徵土沙關係正式解凍。此次世界盃開幕式上,卡塔爾埃米爾(Emir,意指國家領導人,科威特、卡塔爾皆使用此稱謂)塔米姆(Tamim bin Hamad Al Thani)更是親自接待埃爾多安與穆罕默德,三位領導人留下了難得的合影。從劍拔弩張到再度聚首,世界盃一景道盡了三國關係的百轉千回,也折射了中東三十年地緣劇變。

11月17日,沙特阿拉伯國家足球隊的成員抵達卡塔爾多哈的哈馬德國際機場。(AP)

齟齬的成形

回首1990年代之初,卡塔爾、沙特、土耳其也曾有過一段平和互動,但疏離總是在不經意間萌生。

首先,經歷種種政經事件,卡塔爾漸與沙特離心。一來,伊拉克於1990年入侵科威特,沙特雖以「海灣領導」自居,卻沒能挽救科威特的亡國,最終還是要依靠美國終結伊拉克的非法佔領,卡塔爾由此對沙特的領導地位起疑;二來,沙特為維持能源大國地位,長期阻撓盛產天然氣的卡塔爾以管線向鄰國輸氣,卡塔爾只能轉向開發液化天然氣(LNG)市場;三來,沙卡兩國於1992年和1994年先後爆發邊界衝突,雖未引爆大戰,卻讓卡塔爾心有不甘。

1995年卡塔爾爆發了不流血政變,王儲哈馬德(Hamad bin Khalifa Al Thani)罷免父親成為新一任埃米爾。在哈馬德看來,卡塔爾只有脱離沙特附庸身分,才能實現國家的獨立自主,故比起父親,其更敢於展現對沙特的不滿。1996年,卡塔爾成立「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一展爭取阿拉伯世界話語權的雄心,同時開始深化與伊朗、以色列的私下聯繫。而也正在同年,卡塔爾發生流產政變,據卡塔爾情報機構表示,主使者為沙特、巴林、埃及和阿聯酋政府。不論卡塔爾的指控是否為真,沙卡矛盾已正式浮上台面。

沙特國王薩勒曼(左)與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右)2016年見面。(VCG)

2002年,卡塔爾與美國簽署軍事協議,同意啟用烏代德空軍基地(Al Udeid Air Base)供美軍駐紮,此舉反映了卡塔爾有意引入他國勢力,對沖沙特可能的軍事干預,而土耳其亦是選項之一。2007年,卡塔爾與土耳其簽署了國防工業合作協定,逐步深化兩國軍事合作進程,更於2012年簽署軍事訓練協定、於2015年同意與土軍進行情報共享,並讓土耳其開始在卡塔爾駐軍。在此期間,埃米爾哈馬德於2013年宣佈退位、由四子塔米姆成為接任埃米爾,後者希冀能以相對温和的姿態擺脱沙特宰制,故未同意土方在卡國總參謀部設立諮詢指揮小組、部署500至600名土軍的提議,而是將駐卡土軍人數限制在100人左右,以免引發沙特強烈反撲。

然自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起,卡塔爾與沙特的關係便一路下行,兩國至少在三大議題上嚴重分歧:第一,對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簡稱穆兄會)的立場,卡塔爾選擇庇護其流亡人士,沙特則嚴重排斥並支持埃及打壓;第二,對伊朗的態度,卡塔爾向來與伊朗維持互動,不完全遵守沙特樹立的反伊政治正確;第三,對敘利亞內戰的取態,沙特與卡塔爾分別支持了不同的反政府軍勢力,希望增加國家的地緣影響力。上述議題導致沙塔兩國齟齬不斷,土耳其卻基本上與卡塔爾保持了同樣立場。

此外,半島電視台在阿拉伯之春期間站在了示威者的視角,頻繁抨擊各阿拉伯政府對街頭群眾的鎮壓,尤其是沙特與埃及軍政府,前者不僅鎮壓本國示威,更派兵進入巴林維和,後者則於2013年經政變推翻民選的穆兄會總統,並對示威者進行殘酷清洗。兩國行徑均遭半島電視台大肆抨擊,成為其鏡頭下的阿拉伯獨裁政權代表。故儘管塔米姆希望緩解沙塔對立,卻終究難阻風暴到來。

突尼斯爆發阿拉伯之春,半島電視台亦有在背後推波助瀾。(Getty Images)

風暴的來臨與消散

2017年6月5日,沙特無預警聯合阿聯酋、巴林與埃及,宣佈對卡塔爾集體斷交,禁止卡塔爾註冊的飛機和船隻使用其領空和海上航線,同時封鎖卡塔爾與沙特的唯一陸路過境點。

沙特指出,卡塔爾不僅支持恐怖主義(意指穆兄會與哈馬斯),更與伊朗保持聯繫,並借半島電視台干涉他國內政,是區域不穩的根源。2017年6月22日,沙特聯合阿聯酋、埃及和巴林,通過擔任調解方的科威特,向卡塔爾發出了13點要求清單,要求卡國在10天內全數同意,內容包括:關閉半島電視台及其附屬電台、關閉卡塔爾直接和間接資助的其他新聞媒體、關閉土耳其在卡塔爾的軍事基地並終止兩國聯合軍事合作、降低與伊朗的外交互動、驅逐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成員、結束與沙特等四國政治反對派的接觸、為多年錯誤支付賠償金等。

想當然耳,卡塔爾自是恕難從命,甚至還往相反方向前進。半島電視台不僅未關閉,還開始了對沙特、阿聯酋的猛烈抨擊,沙特王儲本人自是首要對象。2017年8月,卡塔爾恢復了與伊朗的全面外交關係,與土耳其的軍事合作更是急速上升。

2017年6月土耳其派出部隊前往卡塔爾參加聯合軍演,隨後駐塔土軍數量一路上升,在2017年突破了3,000人,雙方更表示未來可能增加至5,000人。2018年2月,土耳其駐卡塔爾大使厄澤爾(Fikret Özer)證實,在必要的基礎設施建成後,土耳其空軍和海軍將在卡塔爾駐紮;同年3月兩國簽署協議,允許土耳其在卡塔爾北部創建海軍基地。此後土耳其在敘北持續開展軍事行動,卡塔爾亦表態支持,與沙特站在了相反立場。

1月5日,沙特王儲穆罕默德(中,黑衣)親身迎接前來參加海灣合作組織峰會的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AP)

多年以後,伴隨美國加速退出中東,沙特開始調整外交政策。過往因有美國承諾的安全保障,沙特得以左右開弓,對外與土耳其、伊朗水火不容,對海灣內部發起針對卡塔爾的集體施壓;然眼見美國在圍堵中國的戰略轉移下,開始自敘利亞、阿富汗等戰場撤軍,甚至與伊朗簽署核協議,沙特明白了自己難再「與鄰為惡」,故自2019年起緩和了對卡塔爾的打壓,與阿聯酋、巴林一起參加2019年由卡塔爾主辦的第24屆阿拉伯海灣杯足球賽,一反2017年的抵制立場。

2021年1月4日,在科威特與美國共同斡旋下,沙特宣佈重新開放與卡塔爾的邊界,雙方啟動和解進程。1月5日,海灣合作委員會召開峰會,各方簽署和解協議,卡塔爾外交危機正式結束,沙特王儲亦在2021年12月訪問卡塔爾,是為2017年風暴以來的首次訪問。與此同時,沙特也開始尋求與土耳其的關係解凍,並通過伊拉克恢復與伊朗高級官員的對談,更逐步疏遠對美關係。2022年俄烏戰爭期間,沙特屢屢不顧美國反對,協調OPEC+出台減產措施,便是此一時代變化的絕佳註腳。

此次世界盃上,沙特王儲穆罕默德、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的三人合影,映照中東地緣劇變的三十年歲月。在三位領袖的父執輩、前人手中,三國命運於1990年代開始糾纏,卡塔爾為求國家自主,選擇與土耳其等域外勢力交好,此一傾向在2010年阿拉伯之春後格外明顯,導致了2017年的外交危機;然伴隨美國撤出中東、外交危機在2021年正式落幕,沙特帶頭的施壓徹底失敗,卡塔爾最終並未滿足13條清單中的任一要求,甚至深化了與土耳其的軍事互動與經貿往來。

在可見未來,沙特將被迫默許卡塔爾奉行獨立外交,並正視土耳其通過阿拉伯之春後的多起軍事行動,已成為中東地緣要角的現實。在美國轉向印太的時代變局下,中東的大國關係將更加多極化,域內的地緣格局也將與過往不同。

沙特為何在2017年聯合多國,對卡塔爾發起斷交與施壓?

卡塔爾自1990年代起有意擺脫沙特附庸的身分,在支持穆兄會、與伊朗互動、阿拉伯之春等議題上,皆與沙特嚴重分歧。

2021年卡塔爾斷交危機結束,傳遞什麼訊息?

沙特帶頭的施壓徹底失敗,卡塔爾將持續奉行獨立外交政策,並與土耳其、伊朗維持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