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2日，中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正式發布17個新職業，其中便包括「養老服務師」。按照聯合國的標準，中國已經步入了65歲老人超過14%的中度老齡化社會。在這一趨勢之下，養老行業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朝陽產業」。近兩年，社交媒體上出現了一批專注「養老諮詢」、提供養老顧問服務的「養老經紀人」。所謂經紀人，就是藉助訊息差，幫苦於尋找安老院的人推薦一家合適的安老機構。

編輯：金璐　責編：倪楚嬌（一条）

一条對話了3位養老經紀人，有一畢業就入行的00後，幫阿爾茲海默症老人找到不再走失的住處；從房地產轉行做養老的事業女性，3年裏，測評了江浙滬70多家安老院；還有人去日本學養老經驗，參觀家博會，做養老科普。他們曾因「月入10萬」引發熱議，但事實上，大多數人還沒有因此賺到第一桶金。我們跟他們聊了聊方興未艾的養老行業裏，在這一新興職業上蹣跚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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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受訪者的自述。）

21歲入行養老　少走40年彎路

星星，24歲，北京，養老規劃師

我是01年出生的，兩年前大學畢業的時候，就選擇進入了養老行業，做一名養老規劃師。平時我主要的工作就是根據長輩的家庭和身體情況，幫他們選擇適合自己的養老生活環境。有位婆婆，當時因為海馬體萎縮導致阿爾茲海默症4年了，家裏保姆已經是完全沒有能力提供專業的照顧了，她會趁保姆不注意就溜出門，出了門就找不回來，會重複地提問，沒有辦法表達自己的需求，興趣減退，情緒焦慮、恐懼。這也是大部分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顯著表現。

我記得很清楚的是，她大年初一的時候，一天就走丟了兩次，有一次甚至是摔在花壇裏，臉、胳膊都磕破了，防丟手環也總是丟掉，全家非常着急，到處找，最後是被警察送回來的。當時家屬找到我的時候，就是因為實在沒辦法了。他們主要就是想找一個離家近一點的，讓她的老伴可以隨時探望，另外也希望這個安老院有失智專業照護、緊急醫療，能很好地應對突發情況。

後來給他們找到的一家安老院，有很多認知症老人，它的電梯是需要刷卡才能進的，老人自己打不開，而且全部電梯門都會做成暗門，比如做成書架、花牆的樣子，所以像這位婆婆一樣容易走丟的情況，就可以很好地避免。平時護工也會帶老人做蒙台梭利引導式的鍛鍊活動，類似於搭積木、給襪⼦配對、音樂療法、寵物療法等。

這種老人很大的一個特點是她會害怕、恐懼做很多事，其實她是可以自己行動的，但是日常都是坐輪椅，她坐下了就不敢站起來，站起來了又不敢坐了，因為她得了病以後，情緒就異常焦慮，開始變得害怕站起來這件事。對這種老人來說，消除她的恐懼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提供一個温馨的、療癒性的環境。

當時我給她找到的這個安老院，整體的裝修都不是像醫院、安老院的，而是懷舊風的、像家一樣的裝修。很神奇的是，當時跨進電梯大門之後，她立馬就能從輪椅上直接站起來了。

兩年的時間裏，我接觸過很多不同的安老機構。有社區類型的，服務於自理老人的養老社區，住的很多都是高知高幹老人，他們會去各地旅遊，有時候還會去演出、做演講，做各種各樣的活動，每天是很快樂的。還有一些安老機構是主要面向失能老人、高齡半自理老人的，來到這裏主要是因為家裏照顧不了了，或者有阿爾茲海默症。對於這些老人來說，不管是被迫還是自願，找到一家合適的機構是迫在眉睫的。

其實這幾年來找我們的人，能夠自理的老人在數量上是沒怎麼變多的，因為大眾眼裏看來，住安老院還是一件比較難接受的事情。養老社區雖然非常好，但是很多老人還是認為好歸好，但我還是想住家裏。數量增多的，能下定決心去住的，基本上是那些半自理的老人，家裏實在沒有能力照顧了，比如我聽說過有人1年甚至換過十幾個保姆。

我做這份工作其實有點誤打誤撞。剛畢業的時候我也有接到幾家公司的offer，有新能源行業的，也有網絡，還有就是現在這家養老公司。對比下來，我當時覺得大家都知道中國的老齡化越來越嚴重，養老是一個比較朝陽的行業，機緣巧合之下，21歲就開始了勇闖養老行業之路，我笑稱自己是「少走40年彎路」。

00後在養老行業有時候會有點格格不入，我的同事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你跟我孩子差不多大，我接觸的老人們可能會說我跟他們孫子輩差不多大，也會被質疑不專業、不穩重。但是來了之後，做這份工作其實對我未來的職業規劃有了一些影響，雖然可能工作中會有很多煩惱，但是我總覺得我接觸的這些老人都特別治癒我。有一次在安老院，我一直在做績效表格，開了一整天的會，有位婆婆就來問我說，你今天開不開心呀，我說還行，她就跟我說，星星，你得想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有時候我也挺迷茫的，但是因為這些瞬間，可能至少在未來三五年內，我還是會堅持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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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歲的我還要在安老院裏直播

夕陽，39歲，杭州，安老院測評師

我自己一直是個很樂於嘗試不同領域的人。因為我大學學的是市場營銷，所以第一份工作順理成章地做了房地產營銷策劃。後來進入養老行業也是興趣驅動的。我一直覺得相比做妻子、做媽媽，工作給我帶來的成就和快樂更大，在我二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不婚不育的想法了。所以這就決定了，我老了以後肯定會去住安老院，身邊像我這種情況的，或者是離異的朋友現在也蠻多的，我就想為自己和朋友早做規劃。

一開始並沒有想好要怎麼做，直到2021年10月份，我朋友帶我去參觀了一個養老社區之後，才決定要開始做安老院測評——拍攝、介紹不同的安老院，給來找我們諮詢的人推薦合適他們需求的安老院。

3年的時間裏，看了大概70多家安老院。做這行久了，我越來越認識到人的衰老是無法抵禦的，你會看到很多很現實的場景。之前在拍攝一家普惠型（inclusive）安老院的時候，我們走進過一個阿爾茲海默症老人的房間，那時候是一個冬天，陽光正好照進了窗戶，窗戶上放了很多老人以前的照片，還有子女的照片。工作人員跟我說她以前是個蠻厲害的老師，但是子女都在海外，不能回來看她。我就感覺到挺唏噓的，無論她以前獲得過怎樣的成就，是怎樣的知識分子，都抵不過人的衰老的現實，也讓我確信了自己正在做的這件事的必要性。

要深入了解一個安老院，只是參觀一圈、拍攝下來，是不夠的。我們基本上都會在裏面住一兩晚，看它裏面的服務到底好不好，也會跟裏面的老人聊入住的感受。很簡單，牀舒不舒服、洗澡的水温怎麼樣、適老化設計合不合理，這些都是得自己親身體驗之後，才能跟家屬或老人說。

其實很多中高端安老院，硬件環境和服務都不會差，也都大同小異，這個時候你就要關注細節，只有細節才能看出他們是不是真心在為老人着想。比如去年我去過一家外資安老院，有一個細節點讓我現在都很觸動。它在每個房間的門口都非常清楚地標註了這個老人的注意事項，比如說「防跌倒」、「防走失」、「防吞嚥障礙」，等等。所以無論是新護工還是老護工，每次進房間的時候都能夠清楚這個老人要注意什麼。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看住在安老院裏面的老人的狀態。前年的時候，在杭州一家高端安老院，我們在餐廳裏，窗外是車水馬龍的高架橋，裏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就看到一對90多歲的老年夫妻，爺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和婆婆並着肩走，然後他就把婆婆的手給牽住，放在他的身後，他們那個狀態就讓我很羨慕，覺得很幸福。他們的人生可能也沒有幾年了，但是讓我一瞬間感覺到原來還是有着這樣相濡以沫、白頭到老的愛情。

春節的時候，我又回訪了一次之前去過的市區的一家安老院，想要記錄下那裏的老人是怎麼過春節的。就看到一大早老人們開始寫「福」字，我之前過去認識的婆婆，精氣神還非常健朗，在寫對聯，就讓我很開心，午休以後，他們又開始看書、練鋼琴，甚至打桌球。我在那裏採訪了一位93歲的爺爺，因為有老年大學合作，可以學書法，又交通方便，子女過來探望也很方便，他和老伴已經在這裏過了6個春節。

我每天會收到幾十條來詢問的私信。大部分來找我的家屬，問得最多的還是價格的問題，然後就是服務怎麼樣。但是大部分人其實還是沒有搞清楚自己家的老人比較適合什麼樣的，很多時候是我要去問他們。比如說你們家老人年紀多大？是非常健康，還是有基礎疾病？能自理、半自理還是不能自理？家住在哪個區？這些問題決定了他們適合什麼樣的安老院，我們會通過年齡、身體狀況去判斷他是適合去住郊區的養老社區，還是城市裏面交通方便的、靠近三甲醫院的安老機構。我還會問老人的性格是什麼樣的，我也不會建議每個家屬都讓老人去安老院。因為如果性格比較孤僻，他可能就不太適合去安老院，更適合在家找一個專業的護工。

安老院的佣金是我一部分的收入來源，但是佣金並沒有那麼高，而且並不是只要我們介紹人過去，他就給我錢，一般是要他入住一段時間以後，安老院才會返佣金給我們。有報道說做養老經紀人月入10萬（人民幣，下同），可能大多數是附帶保險性質的。目前我們團隊是還沒有盈利的，更多還是依靠我以前的積蓄在做這件事。

這件事情其實對我自己來說也挺重要的。因為我的父母也會老去，我是85後的獨生子女一代，父母是60後，在他們逐漸老去的過程中，我就會更清楚哪個階段應該做哪件事。像我媽媽60歲，她去年說記性不太好，因為我接觸過很多阿爾茲海默症的老人，也會做一些老年痴呆的預防科普，就跟我媽媽說讓她去做個老年痴呆的早篩。我也問過父母，因為相比安老院，他們更想在家裏養老，我就會開始計劃，比如再過個10年，要給家裏做一些適老化的改造。

這個行業我肯定會做一輩子的，我在想等我70多歲，是個老婆婆的時候，再去安老院做測評，或者是直播，說不定會更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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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老行業要賺錢　得5到10年後

小王，38歲，上海，養老自媒體博主

我是上海本地人，很多人會說世界養老看日本，中國養老就看上海。我去過很多上海的安老院，比如日本人開的、法國人開的，可以看到不同安老院的管理風格都不一樣。

比如說日資的安老院，會秉持「自立支援」的理念，比較在乎老人的自尊，老人能做的事情儘量讓他自己做，能借助輔具站立就不靠護工扶。我去的時候，最大的感受就是這個地方一塵不染，所有的衛生標準非常嚴格，不同的公共區域必須用不同顏色的抹布清理，對清潔用具的消毒時間也有嚴格的規定。

那法國的就會偏向於康復理療，因為歐洲的運動康復在全球都走在比較前面。我在上海一家法國人開的安老院裏面體驗了很多針對老人的非藥物療法，這些是我在其他安老院比較少能見到的。比如他們有一個設備看着很像體感賽車遊戲，其實是可以鍛鍊老人平衡能力的三維平衡訓練系統，還有類似跑步機的步態評估訓練器械，用來預防老人跌倒。最有意思的是水中康復的訓練，我跟着工作人員下水，在水中做動作，感受水的浮力，它可以讓老人的身體在水中恢復知覺、舒展肌肉、放鬆心情。

我發的很多安老院，如果有粉絲來問，我就會把他們推薦給安老機構，讓他們自己去聯繫，最後能不能談成我就不管了。我的工作就跟新媒體相關，主要是做時尚生活領域的新媒體廣告。開始做養老自媒體這件事，其實是因為家裏爸媽年紀逐漸大了，包括家裏年長的親戚，都會問我一些跟養老相關的問題。我外公這一輩已經90歲了，他們會比較關心一些安老院、護理院的訊息。我心想反正他們也想了解，我就自己開始研究養老、去探訪安老院，我不會侷限在給大家介紹不同的安老院，也會去老博會（養老健康產業博覽會）看各種新奇的助老產品。能夠讓很多人看到本身也是一件開心的事。

上周正好有朋友帶着，我去了一趟日本，去參觀了東京的老博會，還有一些社區養老的機構和賣養老用品、器械的專門店。日本的子女成年後跟父母的關係其實不像中國那麼親密，他們是相對獨立的，所以主要是政府來負責養老。無論是選擇居家還是到安老機構，大部分的費用都是政府負擔的。只要你40歲以後交了介護險，65歲以後就可以享受到相應的這些補貼。

我發現日本的居家養老目前是做得比較好的。他們每一個社區都有一個專門負責護理的管理員，叫care manager（介護管理員），他是經過專門培訓、需要持證上崗的。

如果說家裏有一個需要護理的老人，他就會來評估目前你的身體狀況屬於第幾檔的護理等級，針對你的情況，幫你配齊護理的器具，比如需不需要拐杖、輪椅，家裏是不是需要一些適老化改造。根據護理等級的不同，日本政府的介護險會報銷70%-90%的開銷。

雖然大家總是說養老是朝陽產業，但是目前養老行業有個客觀的情況，國內做養老的幾乎很少有在賺錢的，包括開安老院、造養老器械的，大部分只維持在一個平衡的狀態。上海現在中高端的安老院，入住率大概都在百分之六七十的樣子。整個國家來說安老院的入住率基本上就在50%，大部分是住不滿的，也就是說國內目前大部分人還是以居家養老為主的，子女能照顧就照顧，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太會送到安老院去的。大家一聽到去安老院了，就覺得好像子女不孝，會有這個古板的印象在。

我現在也沒有因為介紹安老院收到過佣金。因為從感興趣，到入住，最後真的住滿一年拿到佣金，這個轉化率是並不高的。我每次發完一條探訪安老院的視頻，會有大量的人來問，這個過程中挺多老人會跟我說過，他們看過七八家了。買房子看了七八間可能都會下手了，但你想為什麼他們看過這麼多還沒進去住？說明在活力階段，不是非去不可的情況下，他們就會一直觀望。

說得現實一點，要有品質的生活還是需要經濟基礎的支持，絕大部分一二線城市老人的退休工資可能就四五千、五六千，他們這輩子也是比較節約的，讓他一個月花很多錢，很多老人是不捨得的。對於子女來說，他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比如很多七八十歲的老人，子女已經五六十，子女也有小孩，甚至有孫輩了，他們也很難拿出很多錢來為老人養老。

養老行業確實有很大的市場潛力，但我覺得可能更好的時候是在五到十年以後，70後、80後退休了，很多沒有子女的90後，他們退休了以後，在養老上的付費能力和意願會變得越來越高。日本東京都當地的養老協會有做一個黃頁和網站，你進去以後可以輸入自己的年紀、預算，它就可以幫你過濾篩選安老院。我在國內好像還沒有看到這樣的東西，做養老經紀的人現在還是比較零散的，訊息也會比較分散，但隨着這個行業和老齡化的發展，我覺得未來會有更加系統化、平台化的生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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