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起源於歐美的Stand-up comedy，港稱「棟篤笑」）作為小眾文化，在線上綜藝誕生前一直不溫不火。直到2020年網絡綜藝節目《脫口秀大會》第三季播出後，關注量水漲船高，開始邁向大眾化，演員、線下俱樂部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脫口秀迎來了「黃金時代」。但在2023年，演員李昊石擅自更改演出內容，創辦網綜的笑果文化乃至整個行業被勒令停演、反思、整改，行業霎時進入「寒冬時期」。去年網絡綜藝復辦，帶來的關注度不似預期，深圳三腳豬俱樂部主理人戴為認為，「挑演員」的情況愈來愈明顯，沒上過綜藝，沒網絡曝光度的演員難以賣票。「上節目」似乎成了演員的「高考」，而實際上，節目對演員數量和段子儲備量要求極高，演員大楊哥表示：「這幾乎是違背脫口秀創作原理的。」金句、價值、觀點亦成為硬性要求，純粹的好笑已無法逗笑自以為是「裁判」的錄製觀眾以及屏幕前「想要得到點什麼」的線上觀眾。當脫口秀被寄予「改變社會」的厚望，演員們是怎麼想的？

脫口秀熬過「寒冬」起死回生？

2023年，喜劇公司「笑果文化」旗下脫口秀藝人李昊石（House）在線下脫口秀演出中講了一個段子：他領養了兩條野狗，這兩條野狗與別的很萌很可愛的狗不一樣，它們在追逐松鼠的時候，讓他想起八個字「能打勝仗，作風優良」。這八個字是近年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口號；而在電影《上甘嶺》中，也有志願軍在朝鮮戰爭中抓捕松鼠作樂一幕。李昊石的段子被轉發到新浪微博之後，馬上引發了廣泛的關注和批評。兩天後，北京市文化執法總隊和上海文旅部門對事件展開調查。當天，李昊石發文道歉，但當晚其微博帳號因「違反相關法律規定」被封號。笑果文化亦發布聲明，將無限期停止該演員後續演藝工作。

經過官方調查後，李昊石本人遭到了從業抵制和永久封殺，笑果文化也被罰款共計1467.9萬元，且被暫停所有演出。整個內地脫口秀行業如過山車一般急速下跌，線下演出取消、內容審查加劇、線上節目停播、觀眾大幅減少⋯⋯剛剛興盛起來的脫口秀文化似乎又將無限沉寂下去。「每個城市的標準不同，有的不批准、不能演，有的數量少了，很多觀眾開始覺得這是個不好的東西，就不來看。」深圳脫口秀俱樂部「三腳豬」主理人戴為感嘆道，「大概有三四個月都過得非常慘淡。」

提起脫口秀，少不了「代言人」李誕。李昊石事件發生後，作為笑果文化管理層，李誕承擔了連帶責任，其社交媒體停更一年多，亦鮮少現身公開場合。直到去年五月，他重回互聯網，做直播帶貨和情感答疑。「行業天花板」笑果文化的崩盤讓脫口秀得以洗牌和分家，在接受整改的一年後，出現兩檔脫口秀節目同時熱播的場面——《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和《喜劇之王單口季》。而陪着脫口秀從無到有的李誕卻不見身影。他在直播時透露不再參與脫口秀工作了：「兩檔脫口秀聽說都很精彩，我就不一起精彩了。」

「只是從ICU被推回普通病房」

笑果文化公司曾出品內地爆火的《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這兩檔語言類綜藝節目，將「被冒犯的藝術」帶到大眾眼前。無論是內地還是香港的相關從業者，都向《香港01》指出就是這檔節目令脫口秀次文化在內地得以超速發展。在戴為看來，小眾文化要變成流行的大眾文化，一定要通過強有力的宣傳，「綜藝節目是目前看到最好的方式。」內地前幾年爆火的「說唱」、「街舞」等流行文化，都是通過網絡綜藝的形式得以「出圈」。

2020年播出的《脫口秀大會》第三季（《脱三》），是大眾包括從業者在內公認的「出圈作」。戴為在2017年第一次上台試講「開放麥」（脫口秀的一種形式），但當時一個月只有一兩場演出，所以只能當作自己的業餘愛好。《脫口秀營銷白皮書》顯示，由於《脱三》的大火，全國範圍內的脫口秀演員從2016年的不足一百人，達到2021年的一萬人，而2022年，俱樂部數量躍升為179家，每周的演出數量亦能達到四五場。當時，戴為的演出費已能趕上工資，於是，他在市況最好的2021年辭去工作，成為全職脫口秀演員。在2022年時，更與脫口秀演員皮球共同成立「三腳豬」俱樂部，他笑說這是「吃到了好吃的菜，就想自己做一個餐廳。」

戴為在2023年行業寒冬時想過放棄，「但總感覺還有希望，如果把所有能嘗試的方法都嘗試了，還不行，那就放棄。」這份希望支撐他熬過了那個「冬天」，他將俱樂部地點換到了人流量更多的福田區的商場內，等着節目重開。在去年節目播出前，「一直是勉強掙扎求存的狀態，在盈虧線上上下下。」然而，即使脫口秀強勢歸來，俱樂部運營終有好轉，但無論是觀眾還是新加入的演員數量，都遠不及《脫三》那年的增速。很多人擔心脫口秀發展何去何從？線下脫口秀女演員大楊哥不認為那是脫口秀的「起死回生」，「去年行業沒有完全死，但現在也沒有多繁榮，只是從ICU（重症監護室）被推回普通病房。」

「只有去了線上，線下才會有人來看你」

「疫情時覺得影響很大，但回頭再看，發現當時是更好。」戴為苦澀地說。疫情後演唱會、音樂節、Livehouse、劇場等演出陸續恢復，被困許久的觀眾開始瘋狂參加線下活動，形成一股「現場熱」，且至今仍未消散。「脫口秀需要和所有娛樂形式競爭」，當時又面臨「行業陣痛期」，完全不能與其他節目相提並論。戴為分析，當時剛剛興起的脫口秀文化，對大眾來說是新潮流，而如今「挑演員」的情況很明顯，有名氣有口碑的演員票賣得很好，沒名氣的演員賣票就很困難，「觀眾會只要看過一兩次演出，就會有要求。」

如今脫口秀已經形成「從線下到線上再到線下」的模式，靠演員在節目的曝光度拉動線下劇場演出的售賣。「線下是根，線上是開花。」戴為引用圈中名言解釋道，人才的培養要靠線下俱樂部，線上是最終展示的一個平台。而每個演員肯定都是喜歡演線下的，因為可以與觀眾互動，氣氛更放鬆，演得更開心，「但只有去了線上，線下才會有人來看你。」

「三腳豬」之所以能成為廣深地區規模數一數二的俱樂部，正是因為其主理人皮球和戴為都曾上過節目，並取得不小的關注度。反觀深圳「開花bloom」俱樂部，由之前上過節目的北京「拆二代」與進軍娛樂圈的演員徐志勝共同建立，但由於前者的關注度有限，俱樂部從2023年的「寒冬時期」開業至今仍在虧損。不得已下，只能靠徐志勝駐場演出拉高關注度。

「線上節目要求爆點、金句、價值」

「市場對喜劇的需求一直都有，近年越來越大，大家越來越需要開心。」戴為認為節目暫停一年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每年舉辦節目對演員消耗很大，停了一年素材會更多。」大楊哥則認為劃分兩檔節目後，明顯可見演員人才儲備量不足，有專場儲備的演員較有可能走得更遠，因為可以將段子拆分出來用在節目上。但演員中常流行一個概念：選擇將自己的某個段子在節目上呈現，就等於跟這個段子說永別，因為經過曝光的段子在線下觀眾聽來必然失去新意，這也代表着上節目對演員儲備量的極高要求。

大楊哥指出：「節目的綜藝效果是和脫口秀創作原理違背的，很少有演員能一年創作50分鐘的新段子去打比賽。」因此，兩檔節目共100位演員比到最後明顯發現段子儲備量不足。「大部分演員的段子儲備量在15-30分鐘左右。」戴為指出，更新段子是很困難的事情，演員若沒有強大內驅力很難做到。「很多人一套段子講幾年」，就是因為演員競爭還不夠激烈。

線上和線下的創作形式大有不同，觀看節目可以發現，許多在線下效果很好的段子，線上演出時卻鴉雀無聲。戴為分析，線下觀眾到現場來本身心情就比較放鬆，而節目錄製觀眾是把自己「當作評委」，在「審判」演員。屏幕前的觀眾亦想從中「得到點什麼」，對文本的要求也會變得很高，好像演員要給觀眾一個理由「為什麼要聽你說這段？」。其次，一段視頻要在網上得到大量傳播、轉發，「一定要有爆點、金句、價值。」從業人士均表示，脫口秀的前提一定是要好笑，只是有人追求純粹的好笑，而有人能做到好笑與觀點輸出兼具。大楊哥強調，「觀點輸出不要超過20%，脫口秀和幽默演講不是一回事。」

「話題單一是日常的困境還沒有解決」

脫口秀是生活的解藥嗎？戴為搖搖頭：「脫口秀是生活的麻藥。」他認為脫口秀是自我消解、自我和解的過程，演員基本上講的都是自己不開心的事，觀眾亦會有共鳴，講出來後，問題雖然沒有解決，「但可以換一個心態去看，本身也是很好的事情。」而大楊哥也正是因為2021年在公司年會上吐槽了一番工作，有了契機開始進入脫口秀領域。她自言一開始只是為了吐槽負面情緒，但後來發現，讓觀眾快樂和產生共鳴也很重要，於是盡力多表達觀點、觸發情緒，「這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比工作帶來的成就感大得多。」

常有評論吐槽內地脫口秀較歐美話題單一，來來去去都是「貧窮」、「外貌」、「工作」、「婚姻」等話題，讓人感到乏味。戴為笑言「不僅觀眾覺得單一，演員也覺得單一」，不過，只要說點小眾的話題，觀眾的接受程度就不高，他在今年節目中談論女兒的段子就並未獲得觀眾青睞。在他看來，話題單一並不是問題，只要能找到新角度就行，「而且那些話題都夠講了，那些都是生活中的大問題。」大楊哥補充：「什麼時候把大家日常的困境解決了，可能話題就會多元一點。」另外，中國與歐美國家生活環境不同，關心的話題不同，例如多元性別族群（LGBT）、種族問題在中國都不是熱議話題。

戴為強調：「脫口秀演員本身只想逗笑大家，若想要脫口秀去改變社會現狀，就對脫口秀抱有太高期待。」不過，儘管演員初心不是為了「改變什麼」，但我們卻能看到實打實的改變。例如，盲人演員黑燈在節目中吐槽不合理的盲道設計後，部分城市已經開始進行整改；楊笠吐槽性別問題後，越來越多人意識到，這原來是個問題。脫口秀的初心是為了「說笑」，但當越來越多的人以不同的身份站在台上，訴說着不同視角觀察到的世界，何嘗又不是一種用對抗的力量實現理想社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