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人間1】自中一被欺凌 17歲自殺十幾次:我離開更多人開心

撰文:梁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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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帶著鴨咀帽的短髮小女孩皮膚黝黑,一身運動裝;眼睫毛長得又彎又長,眼睛水汪汪笑起來應該瞇成像輪彎月。可是我沒有看到她笑,因為接下來她說的是一個關於欺凌、抑鬱症與自殺的故事。
她只有17歲,已經自殺過十餘次。以平均數計,一年便自殺一次,這當然不是一件值得引以為傲的事。她的童年並不快樂,活在父母打罵聲中,成長在父親的暴力下,但她那時還未難過得要自殺。直到升上中學,被同儕排擠,受網絡欺凌,軀殼內外都被掏空。但她沒有哭過,情緒像跳掣般,一跳就跳到想結束生命。中三那年,她一晚吊頸三次,「那晚我沒有哭,沒有笑,呆得像一舊木。」她幽幽地說。

除了在網絡,現實中有沒有遭欺凌?她起初說沒有,訪問之後一星期,她突然傳訊息來說:「突然記起中一時有同學放學或小息時打我,有時打身,有時打頭,唔敢同老師、屋企講,驚佢哋嘅反應好大。」吃了抗抑鬱藥記性很差,過去的事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發炎的傷口,傷口何時留下,何以留下,她都忘了。如何自殺倒記得特別清楚,站在天台、地鐵月台邊緣,狂吃止痛藥,拆窗框企跳......去年她主動求醫,得知自己患上嚴重抑鬱症時,她終於懂得哭。

小女孩為自己改了個外號「Captain」,她希望成為自己的隊長,帶領自己繼續人生旅程。這番話,難以相信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妮子說的。

我何以黑人憎?

吃了抗抑鬱藥記性很差,過去的事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發炎的傷口,傷口何時留下,何以留下,她都忘了。(梁雪怡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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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凌到底何以發生在她身上呢?她一直在問自己。她猜想,可能因為自小因家暴搬離原區,到升中時大多數人都在小學玩得熟稔,唯獨她一個外來人「篤眼篤鼻」。她想了想,又說:「可能個樣畀人感覺好唔舒服,我好易得罪人,講嘢講到好盡。見到人抄功課,又好小學雞咁舉報。不過其實都唔係我報串,有次係陪朋友去,結果畀人話係我報。」

被欺凌的方法聽來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對一個猶如身在孤島的小女孩而言,那是令孤島陸沉的炸彈。

事件先由搶朋友開始。事緣Captain的好友被同學「搶」了,她氣在心頭,便在Whataspp中罵好友「牆頭草」、「淨係先要人著數」。誰知有人把她的錄音放上同學群組,她本來都在群組內,被人「踢走」後,只能暗自猜想同學們怎樣嘲笑她。後來聽說,發放錄音的同學鼓勵大家模仿她罵人,扮得最似的有獎。

網絡欺凌辱:不知誰在恥笑你

受過多次傷害,她不敢再跟人深交。(梁雪怡攝)

又有一次學校旅行,同學慇懃地與她玩樂,誰知是想從中拍她的出醜照片,「影我低抄呀,鼻孔呀,放上Facebook同whatsapp班群。我好唔開心,又好嬲,但唔知邊個做。返到學校唔知咩事,點知個個都上網睇哂,笑緊我。」

網絡欺凌以外,同學在現實中亦以戲弄她為樂。有時約她一起返學,卻臨時「甩底」,故意讓她在早上白等一場,回到學校就見到那同學在談笑風生;有時又叫其他同學不要理會她,問功課問什麼的,都說不知道。

中一、二猶如身處地獄,孤立無援,即使老師知情亦沒有做些什麼,「中三開心咗半年嘅……」何以是半年?中三上學交了個好朋友,讓她一嘗群體生活。可是半年後,因為貪玩,在學校玩水槍時不小心弄濕了好友,好友衝過去推了她一下後,二人就絕交了。

原本小事一樁卻令Captain三年來的負面情緒如缺堤般湧出。「同佢講嘢佢藍剔我(即訊息已讀不回),講咗好多句對唔住都冇用,好辛苦,忍咗三年頂唔順喇,開始有自殺念頭。趁屋企人瞓覺,就拿條尼龍繩吊。」幸而她先在社交媒體說覺得自己沒有生存價值,有緣再見吧,於是那晚班會主席和絕交好友都先後勸她不要輕生,她才放棄。

「我離開可能更多人開心」

自殺鬼魅來襲,她說,控制不了這念頭。她曾經不承認自己有病,現在覺得不面對自己才是軟弱。(受訪者提供)

意圖自殺的時候,在想什麼?「灰囉,唔想求助囉。一直都唔開心,又唔知點抒發。佢哋玩我,佢開心唔代表我開心,點解要將自己快樂建築喺人哋痛苦身上?不如離開啦,我離開可能更多人開心,覺得生存係自己錯。」翌日她沒有上學,班主任叮囑她母親照顧她,她就跟母親說,自己可能有抑鬱症,「但我阿媽話,黐線先睇精神科,揸住把刀通街斬人先要睇。」Captain低下頭說,求援無助,不知如何自處。

自殺念頭往後像影子般跟隨她。她如常地獨來獨往,在班中猶如鬼魅般存在,「每年影班相都融入唔到,我好似邊緣人咁,唔想影相。」不想影團體照但每年都要影,就如她不想活在群體中,但每天都要過活一樣。她不是沒想過轉校,「但又擔心在第二間學校一樣被欺凌,反而會更難受,更難適應;阿媽又覺得無謂搞咁多嘢,咁我覺得自己頂得順,原來唔係。」

Captain後來明白到,「頂得順」也是讓她患上抑鬱症的其中一個原因,硬朗、律己極嚴,不讓自己流下一滴軟弱的淚。

那個樂觀愛笑的自己失蹤了

知道自己有嚴重抑鬱症時,她哭了。「我明明好樂觀,點會有病?」(梁雪怡攝)

升到中四時,她的祖母因病辭逝,她再次情緒失控,自殺念頭由影子變成佔據她整個身軀。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於是主動找醫生表明自己想死,說生存對世界而言沒意義,每天都覺得很累很睏。很快她就被安排入院,並被評估為有嚴重抑鬱症,她回到病床就嚎哭,那刻母親亦一同大哭。她記得,那天她才懂得哭,她很想找回那個樂觀愛笑的女孩,至少在印象中,她記得自己那個愛笑的模樣。

回想起來,Captain覺得堅持求醫是最正確的決定,不是拿刀拿槍往街上衝才需要看精神科。儘管抑鬱症可怕,但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被病痛折磨更恐怖。然而,住院「治療」的過程並不如她所想,她以為醫院能把她「醫好」,後來她才領悟到,醫得好,還是要靠自己。承認自己有病,不等於不再想死,此後她還是自殺了好幾次,最近一次就在數個月前;與自己打仗同時,還要和世界打仗,升學、社交可不會因為她患上抑鬱症而優待她。這場仗,她如何打?詳看下集:【欺凌人間2】抑鬱症不可恥:與其掙扎要死,不如擺脫自殺鬼魅

由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去年4月發佈有關學生幸福感的報告,顯示香港校園的欺凌問題相當嚴重,差不多每三個學生,就有一個曾遭欺凌,比率為全球之冠。
受訪的5000名本港學生之中,有32.3%在過去一個月內曾經受到欺凌,包括遭到襲擊、排斥、威嚇及作弄等,這個比率為全球最高,遠超澳門(27.3%)、新加坡(25.1%)、英國(23.9%)、日本(21.9%)、美國(18.9%)、韓國(11.9%)和台北(10.7%)。

童年時看著媽媽經常被爸爸打,也是她往後無法開心起來的原因。(梁雪怡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