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香港全失明YouTuber「面包」:我沒有視力 但有視野

撰文:大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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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正置身於漆黑的房間,你能不被絆倒,迅速摸黑找到開關掣開燈嗎?又或者將你的雙眼用黑布蒙住,你能用智能電話準確且迅速地傳訊息、拍照、掃安心出行嗎?或許當你還在尋找燈掣和應用程式的位置時,現年四十多歲、全失明的面包早已完成所有步驟。他不僅能將電子產品用得出神入化,在社區中心教視障人士用智能電話,還能參加龍舟比賽,甚至架起相機成為YouTuber。他用親身經歷告訴我們,縱使看不見,生活也能多姿多彩。

小時候的面包臉圓圓的,念幼稚園時有位大哥哥會和他玩、捏他的臉,覺得他的臉很圓,便叫他做「面包」。剛出生時,面包雙眼還能看見一些光,亦能分辨不同顔色,因此他知道日落是橙色的、像鹹蛋黃,那美麗的景緻至今仍歷歷在目。但到了十多歲,他僅存的視力毫無原因地完全消失,對於光、顏色等概念,亦只能靠孩提時的記憶。

家中除了面包,他的雙親、妹妹、四個弟弟、同父異母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健全人士。父母為了讓他獲得更好的照顧,便在他四歲時把他送到心光盲人院暨學校,開始了寄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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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失明遭欺負 內心自卑成抑鬱

面包小時候一家住在元朗新田的村屋,有一次放假回家,村裏頑皮貪玩的小孩知道他視力不好便欺負他,把一隻死老鼠丟在他的腳面,那時只有六、七歲的他嚇得大病了一場。此後,他對老鼠產生莫大陰影,若有人叫他打開抽屜,他也會怕裏面藏有老鼠而不敢打開,甚至連玩具反斗城內毛絨玩具都不敢摸,因為那質地會令他想起老鼠。就算有人告訴他那只是米奇老鼠公仔,他亦會不自覺地縮手:「我一想起老鼠或者小時候那個畫面,就會起雞皮和毛管戙」,這種恐懼感彌漫着他整個童年,揮之不去。

在心光寄宿學校雖能避過村內的惡霸,卻有另一個大敵等着面包——他一年級的班主任。那位心光學校的老師經常用木直尺打他、罰他站。他記得當年學會的第一個英文單詞是「Lazy」:「她説我懶,她說L就推一下我的額頭,令我退後一步,她説完L-A-Z-Y,我就退後了4步。」當時學校規定除了音樂科,其餘科目均由同一位老師負責,因此那年面包每天都活在該名老師的魔爪中。儘管到了中一二,他重遇那位老師時仍會心跳加速,只想快點離開。只可惜當時並沒有同儕能陪他走過那憂鬱的歲月。那時的面包的性格沉默內向,而且他根本不想與盲人做朋友,因為他覺得盲人的生活很悶,再與更多盲人做朋友只會令他的生活更一成不變。加上他自幼便比較早熟,會思考「為甚麽別人看得見,我看不見?」等問題,故令他更在意自己的缺陷。他開始討厭自己、孤立自己,甚至從小四開始便會一個人跑到學校天台,隔著鐵絲網望着朦朧的遠方。年幼的他不懂得表達,事實上他早已瀕臨抑鬱。

環境轉變解抑鬱 天生我材必有用

心光盲人學校的老師察覺他不願與人溝道,又會獨自跑到天台,便在他小學四年級時,讓宿舍的護士帶他見心理醫生,並開始藥物治療,直到中三才停藥。完成初中課程後,由於面包成績優異,升中四時獲心光學校安排轉往聖保羅書院。環境轉變加上藥物的幫助令他變得開朗,也會主動參加中文辯論隊等校內學會和活動,令他逐漸走出抑鬱症的陰霾,並順利升讀及畢業於理工大學。面包雖先天失明,卻有過人的空間及方向感。他自10歲起便會在每個周末,獨自從當時油麻地的家,坐車往返位於薄扶林的心光盲人學校宿舍,在心光學校的行動定向科(為培養或重建視障人士的移動能力而設的科目)更常考獲A級,甚或是到超市購物、划獨木舟、跑步……一切在他身上看似不可能的,他亦游刃有餘。他笑言這是天賦,否則不可能無師自通,更自稱「香港走路最厲害的盲人」。

普通人能爬龍舟 我都做得到

絕佳的行動及學習能力助面包打破視力的限制,體驗一般盲人難以接觸的事物,開闊眼界。有一次失明人互聯會舉辦龍舟活動,負責的教練見面包平衡力好,身型魁梧,便邀請他參加。殊不知他一學便懂,教練覺得面包繼續留在那「半義工半殘疾」的隊內實屬浪費,便鼓勵他參加普通的龍舟隊,接受恆常的訓練和比賽。於是,他加入了「渡如風龍舟隊」,成為隊內唯一一個失明選手。面包說,爬龍舟時,聽覺比視覺更重要。當聽到有人㪣兩下船身,全隊就要屏息靜氣,專心一致,準備起步。比賽開始時,則要專心聽隊友的槳甚麽時候落水和上水,以配合節奏,齊上齊落。一旦分心,前後槳便很容易相撞,「一千多元的槳就報廢啦」。

面包與「渡如風龍舟隊」的成員十分友好,訓練過程亦令他學會如何與人相處。(大學線授權使用)

或許是從小就知道自己較想和健全的人做朋友,面包很快便與「渡如風龍舟隊」的隊友混熟,建立了深厚友誼。加入了龍舟隊4年,他們除了一起訓練,還會組織跑步、攀石等聯誼活動,隊友則會在旁幫助他,例如攀石時告訴他的12點鐘方向有一塊石頭,可以攀過去。他亦憑勤奮的訓練態度,成為隊內的精神支柱:「一個盲人都做得到,又刻苦不說累,他們沒理由輸給我啦!」

無障礙數碼達人 盲人界的KOL

現實生活的大小事都難不到面包,那電子世界呢?原來早在2006年,他已開始自學使用當時熱門的智能電話Nokia N73,時至今日不論是用IPhone傳訊息,還是替人拍照,面包都能輕鬆做到。2019年,香港失明人互聯會邀請他擔任智能電話訓練班的導師,一星期開班一至兩次教盲人用電話。疫情期間,面包亦會透過互聯會的電話熱線,解答視障人士使用電話上的問題,並在互聯會的通告中不定期發放錄音,教盲人使用安心出行、設定九龍巴士手機應用程式(KMB App)的落車提示等。

面包對智能電話駕輕就熟,不但可令他緊貼時事和潮流,更使他有機會拍YouTube片。他有一位朋友是YouTube頻道「WeTV 無障礙媒體」的成員,她見面包是少數精通智能電話的失明人士,便邀請他成為頻道主持人,開啟他的拍片之旅,至今超過三年。對於拍甚麽內容,面包有自己的原則,別人拍過、自覺無趣的題目他都會拒絕。曾有工作人員建議拍攝另一位主持人一邊開車,一邊與他聊天的清談影片,他認為此形式既無新意又無聊,便以「開車的人又不是用腿夾著軚盤」為由拒絕。一絲不苟的態度,令他屢出佳作。片中的他用敏銳的聽覺分出倒出來的是茶或水,又能不打開盒子,只靠包裝盒的形狀分辨不同款的麥當勞漢堡包,甚至在荃灣海灣商場那條九曲十三彎的走廊上,示範如何避開所有障礙物,走入殘廁,這些創新的影片令更多人開始認識他。

拍了YouTube一年後,面包應WeTV團隊要求開設了Facebook個人專頁「面包無眼睇」,目前有三千多名「麵粉」(粉絲的名稱)。為了減少帖文內的錯別字,面包亦有其竅門,例如他想輸入「黃小姐」時,就會先語音輸入「黃金」,然後刪除「金」,再加上「小姐」二字,確保自己不會打成「王小姐」。另外,每一則帖文他都會附上端正且清晰的照片,相片有時是從Google下載,有時則透過iPhone的影像描述功能拍攝,只有少數照片是他人代勞。經營這些平台不僅令公眾更了解盲人的生活,同時令看不見的他,能一步一步地感受世界。

以網會友 做個快樂自信的普通人

失明、被欺凌的經歷曾對面包造成重大的心靈創傷,以致他到了20至30歲時,每次回家仍會因害怕別人的目光,而不願與陌生人搭同一架升降機,他會假裝去信箱拿信,待電梯沒其他人才敢搭。但隨着他透過龍舟、智能電話、YouTube等領域接觸到更多人,體驗到更多事,他的視野亦變得更廣更闊。譬如透過其Facebook專頁,他意外獲得一班非常支持他的「麵粉」,有移居英國的粉絲知道他喜歡足球球隊車路士,特地寄了一塊車路士的牌匾給他;有些還會把他當作知心好友,遇到不開心的事時約他見面聊天;他更透過專頁認識了一群輪椅朋友,面包與他們一起外出消遣時,會用自己的力氣,將輪椅朋友連人帶車推進設有門檻的餐廳,輪椅朋友則會讀餐牌給面包聽、幫他掃安心出行,雖然面包自己也懂得掃,但有朋友相助始終較方便快捷。能夠如此拉近與不同社群的距離,是他從未預想過的,他漸漸不再害怕面對其他人,更不會介意別人的目光。

由被情緒困擾到能夠獨當一面,面包從不會在社交平台上「賣慘」,他坦言:「我不需要說這些去尋求認同感。」活了四十多年,他總強調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沒那麽偉大,可以鼓勵其他人……我開心也只是頂硬上而已。」恰巧他的舒壓方式與偶像姜濤一樣,都喜歡看YouTube上別人吵架的片:「我會在房裏狂看人們在地鐵吵架、打架的片段,我覺得看那些女人打架很好笑!」無論是身處看得見或看不見的世界,快樂都可以好簡單。

【本文獲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實習刊物《大學線》授權轉載,原文:我沒有視力 但有視野——專訪全失明人士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