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認證 廣州塱頭700年古村變身「國際網紅」
近日,一段「洋村民」在廣州塱頭古村學種地的視頻火爆社交媒體。
一名知名「洋網紅」帶著國際留學生團隊,在村黨總支部書記黃智雲指導下體驗插秧、採摘,笨拙的動作與豐收的喜悅形成強烈反差,讓這個700年歷史的嶺南古村再次驚艷不少老外。
為什麼說是「再次」?
因為就在今年5月,「塱頭實驗」作為中國鄉村振興項目的代表,亮相了第十九屆威尼斯國際建築雙年展。塱頭古村已經成為不少人眼中的「國際網紅」。
但僅僅在三四年前,這些變化還是黃智雲和村民們不敢想的。數年前村莊凋敝的樣子,曾讓黃智雲心痛不已。
在全面推進鄉村振興戰略、大力推進「百千萬工程」的契機下,當地政府創新實施的「政府+企業+村集體」合作模式,引入社會力量持續投入,規劃設計先行,在「文化引領、公益賦能」的理念指引下,這個空心化現象嚴重的700年古村,重新煥發出生機。
「看著村子日漸凋敝,真的很難受」
牆體坍塌的老屋、長滿青苔的石板路、被野草淹沒的院落,還有獨居的高齡老人們……書室門口堆著雜草垃圾,一個老人佝偻著身子坐在旁邊。
這個場景來自黃智雲拍攝於2008年7月16日的照片,彼時他已經離開村子5年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塱頭村人,黃智雲上了大學後,就留在廣州市區創業做生意。每每回來看望長輩,都會發現村子變得更衰敗了一點。為了記住村子原來的模樣,他總會給村子拍些照片。
拿著手機翻著十幾年來拍攝的照片,「每年回來時,我看著村子凋敝的樣子,心裡真的很難受。」黃智雲說。
塱頭村自建村已有700多年,明清時便已是附近有名的「科甲村」。村民歷來尊師重教,崇尚耕讀文化,曾出過多名進士。數不清的風霜雪雨,但塱頭村的文脈未絕,如今仍保留著20多間祠堂書室,還有一大片古民居。
塱頭鄉村振興項目品牌負責人吳潤斯完整見證了塱頭村的修繕改造,她也對村子漸漸產生了感情,「塱頭村讓我們感受到一種來自村民的文化『韌性』。無論生活多麼艱難,他們對於文化的傳承從不間斷。」
塱頭村是「黃」姓世家,村子裡的人大多都姓黃。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塱頭村村民在古村後面蓋起了新房,陸續搬進新村。如今,隻剩不少老人不願搬離舊居,仍守著祖輩留下的老屋。
「以前這些屋子都住滿了人,熱鬧得很。」黃智雲站在一片雜草叢中,唏噓不已,這裡依稀能夠看出曾是一個兩層民房。和如今古村中不少尚未改造的建築一樣,它的牆體已經坍塌。
大門口隻剩兩個不到兩米高的磚柱,磚柱後的院子中,雜草已到小腿的高度,一段樓梯已覆蓋上厚厚的青苔,樓梯旁隻剩一間破舊的房間。黃智雲指著傾頹的老屋回憶道,「這樣的房子,以前最多時能住下十幾口人」。
上世紀80年代起,随著年輕人外出務工,塱頭村開始緩慢的凋零。人數最少時,常住人口不到戶籍人口的一半。和許多偏遠村莊一樣,這裡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空心化現象。
2020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村子裡缺一名村幹部,村上問了黃智雲願不願意回來。那時,他一腔熱血,覺得終於有了回饋家鄉的機會。
然而真正到了村幹部的崗位上,黃智雲卻發現,村裡的事務細小且繁瑣,「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一直圍繞著他,一度覺得自己「快幹不下去了」。
曾經最反對的老人,也主動幫忙
轉機發生在三四年前。
一次偶然的相遇,唯品會慈善基金會發現了這座凋零的古村。
吳潤斯透露,基金會是被「一眼」打動的。
當時,他們已經考察了廣州多個古村落,塱頭村是當天的最後一站。黃昏時,項目組來到塱頭村,他們被眼前保存完好的一大片明清古建築和村口生命力旺盛的荷塘吸引,這裡深厚的廣府宗族文化傳統、豐厚的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深深打動了現場每一個人。
在廣東大力推進「百千萬工程」的契機下,「政府、企業、村集體」三方迅速形成合作。
當地政府幫助完善古村的基礎設施建設、污水管網改造、電路網路等基礎設施建設,并給予古村修繕的政策性支持;
基金會為古村活化提供公益資金支持,邀請專家、學者和專業團隊完成全村規劃、文化業態打造并負責其活化運營;村集體則負責動員村民積極參與,收集村民的闲置資產,統一打包進行改造。
一開始,黃智雲心裡也忐忑,但他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無論如何都要試一下」。
萬事開頭難,還沒開工,黃智雲就遇到了一個大麻煩。
幾年前,陸陸續續有外地人來租村民的房子,自己住或者作為工作室。那時村民的闲置房屋大多破敗不堪,這些租房者就與村民約定了1到2年的免租期,在此期間租房者會將村民的房屋進行簡單裝修。
村民們質樸善良,答應了他們的租房要求。可許多外地來的租房者卻在免租期的最後期限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該收房租時,村民們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是不是又來騙房子的?」村民問。黃智雲苦笑著回憶。
另外,如今村民們直接將房子租給租客,能拿到6—10元每平方米的租金。可房子租給村集體只能拿到3—4元每平方米的租金。這也是談判的難點。
「我們的租金雖然便宜,但村集體會統一進行精裝修,不向村民收取任何的費用,并且房子我們會租20年,村民們可以收20年的房租。」黃智雲解釋。
破局從黨員家庭開始。黨員帶頭簽下首批租賃協議,并讓村民們看到能實實在在收到租金。
很多老人希望在村子裡安享晚年,享受清靜的生活。但修繕改造避免不了施工。噪音、挖路改網等太吵鬧,讓幾名村裡的老人在一開始,非常反對古村改造。
但随著改造的進行,村裡的文化活動越來越多,曾經半年不回來一次的小孫子小孫女,幾乎周周要回來,吵著要看村裡辦的活動——街舞比賽、好聲音比賽、芋頭節、馬拉松……甚至2025年廣州十幾個村的「村晚」也在塱頭村舉辦。
老人們大多總是「隔代親」,孫子孫女們回來的頻繁了,他們也逐漸接受了村子裡的變化。以前,村子的歷史往往是口耳相傳,老人在榕樹下用故事講給晚輩;現在,這些老人的講述被錄製成了音視頻,放在新建的村史館裡供人随時學習。
這一變化也讓不少老人欣喜不已。
黃智雲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村裡正布置活動現場,一名曾經反對最強烈的老人,主動問村幹部,「需不需要再多拿幾把凳子過來」。
占用一片荷塘,還村民「立體荷塘」
「你看這些石磚邊緣為什麼是光滑的?」黃智雲摸著古村巷子口的石磚告訴記者,「這是我們小時候拉牛,穿過巷子口時,牲畜蹭下的痕跡」。
這些石磚上還留著一道道橫線,黃智雲說:「這是小時候父母給我們量身高時留下的痕跡,村裡的小朋友都在這兒留下過身高的痕跡。」
「這是我們想要留下的記憶。」黃智雲說。
要把塱頭村打造成什麼樣?
以黃智雲為代表的村集體希望,任何的改造都不要以「破壞」為基礎,他們希望保留古村的基本樣貌,保留最原始的鄉村建築、鄉村文化和鄉村記憶。
多番溝通下,這也成為了政府和基金會的共識。
塱頭村的改造,規劃先行,項目引進國內頂級規劃團隊同濟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邵甬教授團隊做保護性規劃。同時,項目邀請著名建築師張永和主創設計塱頭全新標志性建築:春陽台藝文中心。
開工之前,黃智雲為每一棟老房子都拍了照片,還說服在廣州市區創業的發小黃廣燎也回到塱頭,擔任塱頭古村的「鄉村CEO」。
按照「修舊如舊」的原則,塱頭村的改造最大限度保留原有建築風貌的肌理、格局、外觀。目前,村子裡的商業改造大多與古村舊貌風格相融。就連肯德基的招牌,也用了牌匾和古風字體。
在吳潤斯看來,項目希望找到塱頭古村最特別的東西,保留下來、傳承下去。「與其說我們是一個文旅項目,我們更希望成為文化項目,通過文化來引領鄉村活起來、富起來、振興起來。」
怎麼才能做到?一個標志性業態就是村口的「春陽台」。
春陽台是整個項目的標志性建築,由張永和主創設計。因為選址在塱頭村村口,春陽台規劃時,張永和面臨嚴峻挑戰——新建築必須與古村風貌相融。
「古建片區(指核心保護範圍)最高屋頂12米,春陽台不在這一範圍內,但為了遵循古建的尺度,我們還是將建築高度控制在12米以內。」吳潤斯指著建築剖面圖解釋。
為了滿足這個條件,春陽台將第一層放在了負一層的位置。最終落成的建築採用嶺南常見的建築材料紅瓦、青磚和清水混凝土,更在屋頂設計25個「立體荷塘」,與村落水系相呼應。
這25個「立體荷塘」,恰能說明項目規劃對「村民生活延續性」的尊重。春陽台的建造占用了村口的一片荷塘,張永和便決定在春陽台屋頂種植荷花,讓空中的荷花池與村裡的荷塘組成了高低錯落的「立體荷塘」,「我占的,還給你」。
了解到這一建造細節後,黃智雲徹底打消了當初「再也見不到兒時記憶」的顧慮。
目前,塱頭村裡的商業化運營大多由基金會與村集體組建的運營公司統籌。為實現從「輸血」到「造血」的過程,這些運營的商店、展會中心裡基層的保潔安保工作,大多聘用的是本村村民,增加他們的收入。
遊客不僅來了,還成了「新村民」
塱頭村保留著200多座古建築。這些建築大多建於明代,在清代大範圍修繕過。
目前,塱頭村也是廣州現存規模最大、嶺南特色鮮明的古村落,還成了不少人眼中的國際範兒「網紅村」。
近幾年,這裡古色古韻的景觀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不斷吸引遊客的到來,甚至有20多名遊客就這麼住了下來,變成了新村民。
「當時,我在村子的風水塘邊參觀,發現風水堂對著的一排祠堂書室,太震撼了。」新村民谌嵘說,「很多村子裡的祠堂書室一般只有一個,塱頭古村有20多家,我就是被這樣的文化氛圍吸引過來的。」
正巧村子裡一處村民的房子空了下來,谌嵘當即決定長租下來。
住進來的這三四年,谌嵘和她的朋友們把這裡改造成了「古風小院」,他們在這裡找到了一種松弛感,「仿佛時間都慢了下來」。
「房東看我改造的不錯,還經常領人來參觀這個小院。」谌嵘自豪地說,「這裡還成了花都區的埙友之家,不少人慕名而來。」
讓新村民阿峰真正決定留下長居的,也是塱頭村獨特的文化氣質。「很多古村一開發就變味,祠堂改成飯店,失去原本的底蘊。」他說,這裡有整潔的道路、怡人的環境,卻還保留原有的建築格局與文化氛圍,「離城市不遠,卻安靜從容,正是我們想要的。」
這場持續了三四年的修繕改造,讓新老村民看到了「政企村」共建共治的希望,他們希望一起努力,讓塱頭越來越好。
對於如今的塱頭村來說,也有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目前村集體的收入大多在村小組,很難覆蓋村裡的開銷。黃智雲說:「我們希望通過古村的改造來增加村子的收入,再將收入投入改造,進入良性的循環。」
另外,企業投入的初始資金是有限的,需要讓有限的資金發揮出「造血」能力。目前,村子正打算開發旅遊停車場、鄉村民宿等來增加收入。
黃廣燎正帶領村民們學習運營技巧,未來村子裡的民宿、研學活動、商業項目等都要逐步移交給村集體,「希望村子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裡,真正振興起來。」
二期改造已箭在弦上。社會資本負責塱頭古村「塱東」片區的改造後,花都區城投接手了「塱中」「塱西」片區的改造。未來,塱頭村小學、村民大食堂、村休閑區都將被活化利用起來,還將以村委為核心,建立「鄉約古韻」示範帶項目,另外,塱頭村將聯結周邊幾個村落,售賣他們的特產、農產品,增加周邊村子的經濟收入。
「最終要讓遊客住下來。」黃智雲說,未來也要創造更多就業崗位,吸引本村的年輕人回到村裡。
在那條火爆網絡的「洋網紅」短視頻最後,博主這樣說:「塱頭村不僅是一個旅遊景點,這裡不只有遊客,還有本地生活的村民、學生,還歡迎各領域的藝術家,每個人都能在這裡生活,每個人都在這裡一起創造中國鄉村活化的無限可能。」
專家觀點:多方合力才能激活沉睡的鄉村文化資源
嶺南大地,散落著不少和塱頭村類似的古村落。如何發揮文化作用賦能鄉村振興,是不少古村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
此前,塱頭村也曾有多次社會資本進入,但都沒有成功讓塱頭村的面貌煥然一新。在村黨總支部書記黃智雲看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政府、村集體和社會資本之間沒有形成合力,「水、電、道路等方面,社會資本是很難投入的,『百千萬工程』契機下,政府部門就可以去做好這些基礎設施。」
「古村新生從來不只是建築的複活,更是共同記憶的保留和鄉土價值的煥發。」廣東省公共管理與公共政策研究會副會長劉偉認為,在鄉村振興中,不同主體具有不同的優勢,也存在各自的短板,政府、村民、村集體和社會力量等多方合力,才能充分調動各參與主體的主動性、積極性,協同解決鄉村振興的動力、方向、方式和秩序問題。
在劉偉看來,塱頭古村的探索將政府、企業、村集體等多股力量創新聚合在了一起,政府負責基礎設施、村集體提供資源組織協調、社會力量開展專業運作、村民提供闲置資產和勞動力,正是因為多方合力,成功激活了沉睡的鄉村文化資源,以文化之光點亮了鄉村振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