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廿年‧文學】「拾香」去世廿年 陳慧:在自己家成為異鄉人

撰文:洪昊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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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這本《拾香紀》是第十四版,第一版是1998年。網上連載的《異鄉人》始於2015,於2017寫完最終回,但陳慧說只是大綱,仍然「有排執」。「連城」、「拾香」、「林佳」,在《拾香紀》和《異鄉人》之間默默生活廿年,目睹「香港」發生的一切。
還是同一座城市,講述的仍是同一個故事,寫完《拾香紀》,仍未完成《異鄉人》之際,陳慧卻驚覺自己已成為這座城市的「異鄉人」,甚至「異形」。

近年陳慧更多出現在公共場所,身兼數職,還得抽空寫連載小說。(洪昊賢攝)

在《拾香紀》與《異鄉人》之間生活的「他們」

陳慧剛剛從演藝學院趕來。記者是在歲月靜好的大學年代讀《拾香紀》,當時不曾想過會和陳慧這樣一聊就兩個小時。「省港澳大罷工」、「五三慘案」、「永興街大火」與「鼠疫」等等,談《拾香紀》之前,她先提到這一連串的歷史事件,順帶為記者上了一課簡明香港史。終於,來到九七前夕的回憶,她提到電視節目,「像《香港倒後鏡》,RTHK做的節目,還有時間廊的廣告。」她說九五、九六這兩年間,大家都有意識無意識地重溫一次香港歷史。辭去電台工作後,陳慧成為自由工作者,在做編劇的資料搜集時,香港舊時代的史料非常吸引她:「由開埠開始一直看,當時還是讀紙本資料,但這些資料令我對上世紀感受好深刻。」這兩年間,陳慧一直在構思,有個「長篇底」。

 歷史裏的這些旁枝末節與小人物,不被記載,默默生活,最終在《拾香紀》裏得到書寫,但陳慧說自己「從來不是寫歷史小說」。在做資料搜集時她只是一直「向上游」,發現了廣州人口怎樣流入香港,發現了舊時的東華三院,發現了華商在歷史上的重要角色和承擔,她從中發現了故事。因此「連城」、「宋雲」、「大有」、「拾香」等面孔逐一浮現,《拾香紀》裏的家族命運,也與時代事件的關係緊扣一起。2000年,《拾香紀》曾被改編做舞台劇,當時導演逐個介紹:「這是連城,這是大有」,陳慧說這是非常特別的經驗。但當介紹到「馮志華」時,她笑說遺忘了這個角色,「還以為是工作人員的名字」。

原來,回憶,就是愛
《拾香紀》結尾
曾獲第五屆香港文學雙年獎的《拾香紀》,你讀過嗎?(洪昊賢攝)

2012年的遊行與煙花 陳慧看到的平行時空

她遺忘不了的人,最終出現在2015年開始在網上連載的《異鄉人》。「有些人這幾年一直Call得我好緊要,像連城和歐陽小灰。」陳慧記得2012年的七一:「梁振英剛剛上台。在遊行隊伍中我最不忍見到比我年紀大的人,他們很多時是一個人,沒有人陪,說難過又好像很嚴重,但當時會想,還要行到幾時呢。經常說香港的未來是屬於年輕一代,那麼這些老人家又應怎做呢?」陳慧這時想起了《拾香紀》中的父親連城,「如果他這樣一個在香港成家立業幾十年,又有學養的生意人,坐在我面前,他會說什麼?會怎樣看現在的香港呢?」

音樂人周博賢(左上)、作家陳慧(右上)、藝術家陳錦成(左下)、戲劇教育兼導演李俊亮(右下)跨界連結參選藝發局委員選舉,期望進一步推動香港文藝發展。(黃寶瑩攝)

在《異鄉人》的開首,林佳剛從遊行隊伍中離開。思緒仍未離開2012年的七一,陳慧當時在隊伍中,她形容當年氣氛非常差。那次遊行是梁振英初上任,兩點半由維園出發,走到中央圖書館,去到鵝頸橋時,天色已經變灰。她說行了幾個小時,「嗰身臭嗮」,到金鐘時竟然看到放煙花。「當時簡直癲咗,覺得世界裂開,像進入一個平行空間。之後開始有人提回歸前,開始做比較,我第一次見龍獅旗,但沒有帶給我慰藉。」《異鄉人》最初的構思《穿牆人》就是以平行空間的概念,讓主角去一個「沒有回歸的香港」,天星碼頭、文華酒店的咖啡室也依次出現在小說。

但這不是解決辦法。陳慧說她不是要回到過去或時光倒流,而是要「無Handover」。2015年動筆寫《異鄉人》,她在《拾香紀》中找到「林佳」,那個與「拾香」有曖昧情愫的男孩,此時已經成為一個「不學無術的七十後」。「我需要一個1974年左右出世的中生代,他們見過最好的,但又是最快覺得世界在崩潰的,而他們本應是社會最中堅的人。」林佳大起大落,情緒波動很大;小說的新角色騰芳,則是陳慧對年輕人的觀察:「永遠不知道自己想如何,永遠覺得不夠,但其實有生命力。我其實比較錫她。」

在自己家裏成為「異鄉人」 缺乏領袖的時代放不下「連城」

法國作家卡繆的《異鄉人》(L'Étranger)影響很大。「中學讀的時候會想:為什麼讀到最後都沒有異鄉人?」陳慧說寫《拾香紀》與《異鄉人》時的心情很不同:「當初寫《拾香紀》時,是寫人,寫故事,我很享受。寫《異鄉人》時沉重很多,心情也比較複雜,但不是因為要寫這個小說。這幾年真的在乎這地方的人,應該都心情複雜。」陳慧說,打從有自由行開始,她在自己的家裏成為了「異鄉人」:「落樓下到地鐵站,可以完全聽不到廣東話,『異鄉人』的身份不是我在哪裡,而是我被什麼包圍。包圍住的東西令我成為『異鄉人』,甚至是『異形』。」出生長大的地方,確切地成為了異鄉,熟悉的建築被拆卸,熟悉的語言再聽不到。「出來行遲早要還」,陳慧提起《無間道》裏吳鎮宇的一句對白,然後說:「香港人還到依家都未還完。」

陳慧參選藝發局文學範疇代表,對手是以南來作家自居的吳永彤。(羅君豪攝)

1996年陳慧辭掉全職工作,提取了公積金,於是得以完成《拾香紀》。「不用等65歲才做我想做的事!頂!」她笑說錢到65歲才能動用,到時自己只可以買張輪椅。「為什麼立完例可以比以前更差?我看到學生只可以做自由工作,卻要開數個強積金戶口」,這些年大家都在經歷這些折磨,陳慧說城市很「灰」,事物輕重取捨或價值觀可以用「淪落」來形容。「其實整個世代是沒有『爸爸』的,沒有人擔得起領袖,沒有一個『Father Figure』,最後一個可能就是華叔(司徒華)或者陳日君。這是為什麼我放不下『連城』。」

陳慧說年輕的時候很容易將身體和精神上的疲勞混為一談。(洪昊賢攝)

推理小說的世界多離奇都能解釋 現實世界卻想不明白

近年陳慧更多出現在公共場所。經歷過傘運「十死士」,到去年年尾參選藝發局文學藝術範疇的代表並當選,陳慧說她不懂社會政策,不懂政治角力,「只是一個履行公民責任的人」。身兼數職,還得抽空寫連載小說,陳慧形容當年辭工寫作是因為「金屬疲勞」,而現在卻不覺得疲勞。「近年才赫然發現,人的長大不會停。長大的矛盾在於身愈來愈衰弱,體力愈來愈差。以前可以同時做幾件事,現在會睡極也不夠。但原本靈魂會壯大,想做的事就不會累。」陳慧說年輕的時候很容易將身體和精神上的疲勞混為一談:「『我真係好攰』這句是本世紀香港最被濫用的句子,你哪裏攰?攰在什麼?」她說「攰」只是一種逃亡姿態,像港人去旅行去完更「攰」,其實身體可能根本不疲勞。「現在我要學習的是時間分配,但這麼多年總算沒有白活。」

在教書與藝發局的忙碌工作之中,陳慧不介意少了時間創作:「發呆、選一條不同的路回家,一樣是創作,所以不會沒有時間創作。我介意的是沒有時間閱讀,聽別人說話。」再者,生活在香港,總是不夠時間:「社會太多事,你根本不好意思悠閒。」

《拾香紀》曾改編成舞台劇。(網上圖片)

陳慧近年讀魯迅,讀卡爾維諾,「八九之後已經開始讀魯迅,真的是『中嗮。但今年已經是2017年,為什麼好像什麼都沒有變過?」至於卡爾維諾的視野,給予陳慧小說創作的慰藉。「我經常會強調說故事是種穿越現實的技巧,以虛構的力量反哺現實生活,並給予力量。」

真正疲勞而需要休息的時候,陳慧讀推理小說。「推理的世界太好,無論屍體被怎樣斬開『十九碌』,都能找回來,都可以知道是誰。就算是連環殺手最深入的心理狀態也可以追溯到。」陳慧說推理世界比現實世界更合理、更人性,所有離奇的事最終都可以解釋,但在現實,「我不明白林鄭在想什麼。」《拾香紀》中的其他人,各自有各自的歸宿:大有、相逢移民,三多成為藝術家,六合仍在政局中掙扎。我跟陳慧說,曾在雨傘現場見過人讀《拾香紀》,她說自己從未在公眾場合見過陌生人讀自己的書。「我又覺得,你不要拿着這點放大來說。假如真的有,我這麼『虛榮』的人一定會影相儲存放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