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認知戰」愈發普及 中馬英美如何掌握本國歷史話語權?
來稿作者:劉健宇
由官方推動的歷史研究與應用,往往與國族身份建構與認同,和國家團結有重要關係。國家及/或政府掌握對本國歷史的話語權,對於回答「怎樣團結與領導國族」以及「我國與他/敵國的分別」時,尤為關鍵。
不少具有明確政治目標的國際組織及國家,近年積極對他國開展「認知戰」(Cognitive warfare),旨在促使他國人民認可一些不利該國治理的思考方式,繼而動搖政權的治理基礎。這個領域始自美國學者透過跨領域整合哲學、人類學、語言學、心理學、電腦科學及神經科學等領域,創立了聚焦「認知過程中訊息傳遞機制」的認知科學;一些學者從認知學習的角度出發,首次提出了「認知領域」概念,即涉及人類的認知、感知、理解、價值觀、決策等因素構成的領域。
本文將從中國、英國、美國與馬來西亞的案例,探討近年各國掌控本國歷史話語權的制度建設,反映歷史的功能既有「資政」,亦有助推動國家支持的意識形態。
中國:素有「存史資政」傳統
「存史資政」是我國悠久的傳統之一,歷朝均有設立史官並編修前朝歷史。2025年「九三大閱兵」前夕,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上海合作組織+」會議發表重要講話,提出「弘揚正確二戰史觀,堅定維護二戰勝利成果」。配合近年內地對「歷史虛無主義」的警惕,以及提倡幹部熟讀中國共產黨的「大歷史觀」表明,執政黨對於歷史話語權的掌握,有極其重要的政治意義。
新中國成立後,我國首先於1951年成立「中央文史研究館」,原本旨在保障當時德高望重但生活困難的老學者;1969年起,中央文史研究館與國務院參事室合署辦公,現時該館主要職責為「敬老崇文、存史資政、文化建設」等,獲委任的館員皆是德高望重且著重等身的學者。此外,國務院亦先後成立了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中國地方志工作辦公室(前稱「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辦公室」;加掛「國家方志館」牌子)等;在內地31個省級行政區,亦有成立省級地方志工作機構。
除了以上文史工作相關部門推動修史工作外,我國亦視一些歷史研究為「國家任務」,上世紀末推展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及其後繼項目「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等,以研究中華民族起源及上古史的研究為綱,均被列入國家「五年計劃」。而國務院亦設有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以資助內地高校從事包括歷史學在內的社會科學研究課題;近年更增設「冷門絕學研究專項」,以資助甲骨學、簡牘學、敦煌學、古文字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字與歷史研究、傳統文獻和出土文獻整理與研究等。
內地的經驗表明,歷史的研究與應用,與意識形態推動密不可分。無獨有偶,自李家超政府就任後,香港亦以「加強愛國主義教育」為綱,在各層面加強歷史的應用:2025年10月公布的優化高中中國歷史科和歷史科課程框架,以至民間集資運作的「香港地方志中心」亦是其中的成果。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方向實非中國的獨有現象。
大馬:以歷史團結各族人民
「歷史記憶」的建構,有時比歷史事實本身更為重要,一些多民族國家更嘗試通過重構敘事,以團結各族。2022年,馬來西亞第15屆國會選舉上,希望聯盟領袖、後來勝選就任首相的安華(馬來語:Anwar bin Ibrahim;中國外交部譯為「安瓦爾」)提出「昌明大馬」(馬來語:Malaysia Madani)口號,其中便強調在追求經濟與科技發展的同時,必須兼顧「民族的精神和靈魂」(馬來語:roh dan jiwa bangsa)。2024年成立的國家歷史學家委員會(馬來語:Majlis Sejarawan Negara),便由首相親自擔任主席,可見這項工作的重要性。
安華在國家歷史學家委員會的成立儀式上,提到大馬須建構一個植根於國家自身經驗的敘事,並對抗殖民主義視角的歷史敘事。回顧歷史,東南亞不少國家均有「排華」的往績,馬來西亞在脫離殖民宗主國獨立後亦難獨善其身。今天該國還對不少與種族有關的議題時有爭議,例如該國公立大學招生有優待土著的「固打制」,不少華裔學子就算公開試成績優秀也難以入讀本國心儀的學科;加上近年伊斯蘭黨(馬來語:Parti Islam Se Malaysia)興起,並在不少執政州份將保守風俗加諸於公共空間,也令當地華人憂心。
安華亦有表示,國家歷史學家委員會將肩負編寫參考資料、教學大綱、研究及宣傳等功能,更認為該委員會有助解決可能破壞國家穩定、和平與和諧的歷史扭曲問題,最終加強團結、加強馬來西亞人的認同感和鞏固國家。已故新加坡建國總理李光耀曾提出「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Malaysian Malaysia),這個理念最終先在新加坡落實(即後來的「新加坡人的新加坡」),大馬國家歷史學家委員會也許會完成未竟的使命,其中不二法門或許是「歷史話語權」的掌控。
英國:「存史資政」但難逃爭議
除了團結國家外,國家主導的歷史項目也為資政提供重要參考。英國一些部級單位如外交部(FCDO)及國防部,亦曾有史家團隊。以外交部為例,其史家的角色是「就國際問題提供長期的、與政策相關的視角」,並為增進英國外交政策的「集體知識與理解」貢獻。有趣的是,英國作為一個政權相對穩定延續的國家,該國亦有設立類似中國「中央文史館」館員的榮職:(蘇格蘭)皇家史學家(Historiographer Royal (Scoutland))。最近一個「皇家史學家」委任刊於1993年的《愛丁堡公報》(The Edinburgh Gazette),得主是聖安德魯斯大學蘇格蘭歷史系原主任、歷史學榮譽教授Thomas Christopher Smout。
英國亦有中央統籌的歷史項目。內閣辦公室自1908年設有「官方歷史計畫」(Official History Programme),旨在為未來的政府決策提供「經驗寶庫」(fund of experience),及為歷史學家和公眾提供一份「權威的」和「可靠的二手資料來源」。「官方歷史計畫」初時研究側重於海軍和軍事歷史,在1960年代則「擴大到涵蓋和平時期的特定時期或事件」。已出版的作品主題包括兩次大戰、福克蘭戰爭、國企私有化等。研究主題及參與研究的獨立史家,均由首相批准,史家更將被授予超出《檔案法令》(Public Records Act)規定的特權,可以查閱封閉文件,但最終稿件仍須得到政府批准。
最近一個「官方歷史計畫」批出的項目,是2024年的「英國政府在北愛爾蘭問題期間對北愛爾蘭的政策」——這個項目也被一些民間史家視為政府有意為爭議題目「一錘定音」,特別是民間向來視政府在愛爾蘭問題上包庇了不少為政府服務的「兇手」。值得一提的是,項目聯席主席上議院議員保羅比尤(Paul Bew)是知名的英國愛爾蘭裔史學家,及1970年代很多愛爾蘭事件的參與者,其子倫敦國王學院(KCL)教授約翰比尤(John Bew)則曾任約翰遜內閣幕僚,領導《安全、國防、發展與外交政策整合評估》的編寫,更活躍於大西洋智庫網絡,堪稱「史而優則仕」的最佳代表。
美國:修史重建「美國價值」
與英國類似,美國也看重的歷史學家在政府內部的角色。美國聯邦行政機關共有15個部級單位,部份有設立全職史家崗位,例如國防部長(特朗普第二總統任期改稱「戰爭部長」)辦公室自1949年便設有首席史家(Chief Historian)。國務院歷史辦公室則根據1991年《對外關係授權法》(Public Law 102-138)設立,並被賦權編纂並出版美國對外政策官方文獻史的責任;該法同時設立「歷史諮詢委員會」(Historical Advisory Committee, HAC)作為監督機構,成員包括9名來自美國外交關係領域有傑出貢獻的知名學者;六名成員代表美國歷史協會等組織;另外還有三名委任成員。
《美國對外關係》(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系列是該辦公室的核心研究成品,旨在呈現「美國重大外交政策決策的官方文獻歷史紀錄」。為此,參與編纂的史家被授予「全面且完整的權限」,得以查閱來自各個國家安全機構的檔案,包括國務院、國防部、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NSC)乃至情報界。
然而,隨着特朗普第二總統任期的開展,外界預測特朗普及其接班人,很可能在未來一段不短的時間主導美國政局。回顧其第一任期的措施,他已積極提倡「愛國主義教育」,但因受制於政敵及未能連任而功敗垂成,當中的措施便包括成立「總統『1776年』諮詢委員會」(The President’s Advisory 1776 Commission)。該委員會於其第一任期結束後、拜登就任總統前,曾發表了充滿爭議的報告書——很多專業的歷史學家質疑報告書的資料缺乏出處,也充滿偏見。
然而,當特朗普第二任期開始後,這些推動意識形勢的措施捲土重來。在眾多針對政敵的霹靂手段中,其中一項於2025年3月公布的行政命令「恢復美國歷史的真相與理智」(Restoring Truth and Sanity to American History),首先斥責了美國自由派主導的「歷史修正主義」,及美國最大的公共博物館組織「史密森尼學會」近年「將美國和西方價值觀描繪成天生有害且壓迫性的敘事」,嚴詞命令該機構「清除不正當的意識形態」。
從以上四個不同國家的案例可見,掌控本國歷史話語權幾乎與國族敘事密不可分,當中既有「存史資政」之用,也為國族認同提供論述。在今天泛政治化的時代,要保持專業的歷史研究方法,越來越不容易。
作者劉健宇是政策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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