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防疫缺口被誇大 台灣對世衛的執着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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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疫情爆發以來,各國便彷佛進入戰爭狀態,相繼出台各式強硬措施:隔離、宵禁、封城、鎖國、邊界管制。時至今日,全球約有超過20億人被隔離,不論是自囚於家室,抑或是重病入院,人類整體的生活模式已被疫戰滲透,過往的例外狀態,也早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常態。

而除了生活空間的擬戰外,人類的語言也開始戰爭化。例如引發中美輿論戰的「病毒起源說」,以及近來開始發酵的「隱瞞數據論」,皆堪稱疫情下的世界級語言戰爭。

然若跳脱世界規模,聚焦地方,便能發現各地的語言戰,其背後皆有自身特殊的背景與議程,例如印度才剛經歷排穆運動,故而社群媒體上多見「corona jihad」等反伊斯蘭用語;而在台灣,疫情就像一帖催化劑,讓本就濃厚的反中情緒發酵得更厲害。

自1月以來,台灣網路便湧現無數針對世界衛生組織(WHO)與其秘書長譚德塞(Tedros Adhanom Ghebreyesus)的人身攻擊,當中許多言論皆涉及侮辱與種族歧視,更牽扯出「台灣被世衛拒於門外,將成國際防疫缺口」等議題。

最後中文網域已無法滿足網友,於是隨其出征各大英文網站,戰場也延燒至國際。結果引發譚德塞於4月8日公開點名台灣對其「人身攻擊」,更暗指台灣外交部默許攻擊,遂引發後者於4月9日發佈聲明公開回擊。

世衛組織總幹事譚德塞(Reuters)

其實所謂「防疫缺口」之問、出征譚德塞之舉,雖都建立在某種政治現實上,卻更多來自台灣本身的主體陣痛。

當反中成為台灣主體

欲入世衛而不得、或是參與其他國際組織受挫,這在台灣都不是新鮮事,而是固定一段時間就要竄出的老議題,卻仍每每炙手可熱。於此現象背後,暴露的是台灣已無法用反中以外論述建立主體的窘境。

若要探詢台灣將反中情緒作為主體的根源,則日本殖民可謂關鍵。殖民政權的政經剝削,會逼使被殖民者急欲建立自尊,其方法不外乎迴歸母國本體文化、或是臨摹殖民母國的新文化兩類。這兩大力道對台灣各有作用,但結果都是讓台灣萌發了脱離中國的本土意識。

親日者自認已拋開清國奴的過往,躍升皇民,故轉而認同日本,視其為現代化的新母國;抗日者則在鬥爭過程中,建立起共同體般的原型民族主義意識,而這股意識最後也在國際政治、歷史發展下,意外異化出反中的思潮。

日本殖民是種下台灣反中情緒的關鍵時期,台灣至今對於日本仍有些許複雜的殖民情結。圖為台灣台南市烏山頭水庫的八田與一像,用以紀念殖民時代監造水庫的工程師八田與一。(中央社)

二次大戰結束後,台灣再成中國版圖,一夕從戰敗的軸心國一隅,跳進了戰勝國陣營裏。然而由於國民黨政權缺乏殖民經驗,故在解殖台灣的文化舉措上近乎失語;而在當時多數台灣人民眼中,國民黨是個移民政權,其口中的文化價值、內戰都是相當陌生的詞彙,加上殖民現代性的持續作用,台灣人雖在國民黨統治下獲取了過往未有的平等,卻始終意難平,心頭總被「降格重做清國奴」的不甘燒得隱隱作痛。

冷戰來臨後,這股不甘焚燒得更炙熱。在美蘇兩強對峙下,中華民國所在的台灣,作為反共堡壘、復興基地與自由民主陣地,成了對照共產中國的文明樣板。這段期間,殖民現代性結合了自由民主話語,成為台灣優越感的新來源;抗日所催生的原型民族意識,也在冷戰氛圍下轉換了抵抗對象,由遠去的殖民日本換成了曾經的祖國大陸。看似逆反的兩股思潮意外交會,成為今日台獨的話語根源。

於是日本殖民以降,台灣因不堪殖民體系剝削而萌發了獨特的身份意識,這股意識在國民黨帶來中華民國後未被消弭,更在冷戰下以「反共」、「自由民主」的表皮存活。最後國民黨政權垮台,李登輝、民進黨等台獨勢力崛起,時值90年代台灣憲政改革,統獨之爭遂在選舉動員下撕咬得越發兇猛,更因後者的政治版圖日漸壯大,致使「反中」成為台灣社會新一代的政治正確。

然而,拋開正當性與道德感,任何主體的建立必然要伴隨暴力、壓迫與代價;而將反中作為台灣的主體之源,也不是沒有副作用的。

首先台灣的文化主體仍是中國文化,政治靠山乃是屢屢背叛中華民國的美國,經濟支柱則是自己最反的中國大陸。要在上述現實下堅持反中,必然導致台灣走向以下境地:既喪失文化主體,也失去對美戰略彈性,更因經濟依賴的事實而驚覺自己原來沒有反中底氣,於是為消去妥協的負罪感,其必然會在其他場域反得更劇烈。

國民黨政權垮台後,李登輝、民進黨等台獨勢力崛起,時值90年代台灣憲政改革,統獨之爭遂在選舉動員下撕咬得越發兇猛,台獨逐漸勝出。(中央社)

從不缺席的「中國陰影」

故台灣此次面對世衛的「缺口意識」,其實就是本土反中陣營思維的兩大展演,一是其對於中國文化與情感相當疏離,二是不論面臨何種情境、議題與事件,只要牽涉中國,勢必就是善惡二元對立、黑白正邪兩分。在其世界觀內,全球國家只有親中與抗中兩種,所有政治人物也只分親中與反中兩群,就連新聞也只剩牽涉中國、無關中國兩類。

因此在這種視角內,願遂台灣之意的,便是抗中陣營的堅實盟友;若「不給台灣面子的」,就是被中國的經濟利益蠱惑,進而屈膝下跪的無恥之徒。台灣在名義上缺席世衛的事實,也因疫情蔓延而在此般視角下發酵,「缺口意識」應運而生。

疫情初發時,台灣主流論述下的「防疫缺口」,指涉的對象實為自己,展演的圖景則是台灣被拒於世衛門外,無法接收任何病毒信息、醫療協調、國際援助,最後因病毒肆虐而崩潰的慘狀。所謂「缺口」被割裂在身體上,而剜這一刀的始作用者,便是萬惡中國:其不僅是病毒散播者,更是帶領國際孤立台灣者。

然而隨着台灣動員反中情緒,政府與民間紛紛「超前部署」,結果意外達成極佳的防疫效果後,所謂「防疫缺口」的詞意,便產生了變化。在反中陣營的論述內,此時「缺口」指涉的對象已非台灣,而是全世界;而劃出這刀的兇手,仍是中國:中國不僅隱瞞疫情數據,也不讓台灣加入世衛,導致世界無法學習如此成功的防疫模式,只能繼續水深火熱。

平心而論,台灣確實沒能以主權國家的形式加入世衛,但這般缺席所導致的效果,並不如反中陣營所述般巨大。實情是,世衛平日持續透過《國際衛生條例》有關渠道與台灣交流,光在2019年,台灣就有十批11人次的專家團,參加世衛舉辦的技術會議。疫情爆發後,世衛於2月11日啟動了由全球專家參與的抗疫論壇,當時中方也同意台灣醫療衛生專家以個人名義參與。

上述種種,其實證明台灣和世衛間,根本不是音信隔絕的真空狀態。儘管台灣因政治因素,未能以主權國家的名義加入世衛,但其從來不是所謂國際防疫體系的孤兒。所謂「防疫缺口」,與其說是中國剜下,不如說是反中陣營不斷自我誇大「缺席」而成。

在台灣,譚德塞被批為過度親中、延誤疫情的無能官員。(Reuters)

順此邏輯推演,便不難理解台灣何以在面對世衛時,會有幾近精神分裂的古怪言行。疫情之初,台灣的反中陣營猛烈抨擊世衛秘書長譚德塞為「中國豬」、「黑鬼」、「北京狗」,更替世衛(WHO)取了個「CHO」的渾名,暗諷其只為中國服務、不顧他國死活;然而同樣一批人,卻又能在其他場合對台灣防疫誇誇其談,藉此做為加入「只為中國服務」的世衛之理由。

上述前後不一的行徑,若由行為者一貫主張的反中視角來看,便顯得十分合理:批評世衛與譚德塞,意在凸顯中國黑手已成功將其納為傀儡;爭取加入世衛,則僅僅是為彰顯台灣防疫比中國成功,並要藉國格等政治問題激怒中國,同時鞏固台灣民意對執政當局的支持。

歸根究柢,世衛只是台灣又一個表演反中的工具,而後者的行徑不僅無益於加入世衛,反而還會激怒對方,讓自己與世衛越發遙遠,最後恐怕真會導致自己出現防疫缺口。

另一方面,不論台灣再怎麼攻擊世衛,都難以揮去心頭那片中國陰影。當台灣把反中當作主體根源時,便已親手將自己的一切行徑,牢牢綁在中國議程上,從此凡是與中國意見相左的,台灣都要贊成;凡是中國支持的,台灣便要反對。故而便有此次針對世衛的態度不一,以及自己拚了命要強調的「防疫缺口」。

長此以往,台灣看似立場堅定,其實不過隨波逐流,逐的還是自己最痛恨的那陣大浪;其人民看似同仇抗中,但主體之下,卻是一片虛無,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