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分裂的世界——齊澤克與黑格爾的聚合點

撰文:葉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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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Slavoj Žižek)的精神分析、意識形態批判和政治理論在文化理論圈子中備受討論,他也定期在各大英語報刊發表對西方社會政治正確、女權運動和新右翼主義崛起等熱門議題的分析和評論,而年前與 KOL 心理學教授彼得遜(Jordan Peterson)的辯論更是當時文化界的大事件之一。齊澤克即使不是當世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也恐怕是名氣最大的了。

然而,齊澤克作為最有名氣的「哲學家」,他理論的哲學部分偏偏最少被關注。齊澤克曾經稱自己為「黑格爾主義—拉岡派—馬克思主義者」,我們看到他幾乎每篇文化評論都引用到拉岡(Jacques Lacan)及其「小對形 a」概念,在政治評論中則常常運用共產主義與無產階級革命等話語,可以說他的精神分析與馬克思主義旗幟都相當鮮明。但他的這些形象都只是和哲學沾邊,而不是哲學範疇本身,他的黑格爾主義成份相對其他兩者來說卻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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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自己似乎沒有對這種形象側重表達過不滿,而這種現象其實也正常不過,畢竟艱難(以及沉悶)的哲學一定比不上精神分析及激進政治理論有趣和直接。但是,齊澤克一直都有積極參與德國古典哲學的推廣、研究和學術討論,他的費希特與謝林解讀(例如《Indivisible Remainder: On Schelling And Related Matters》、《Less than Nothing: Hegel and the Shadow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是英語世界學者的重要對談對象之一,他對黑格爾哲學的詮釋方法雖然極受爭議,但他對黑格爾和辯證法的繼承與宣傳貢獻不少,備受公認。

今年正值黑格爾誕生250周年,在三月、四月分別發表了兩部著作的齊澤克最近又推出了新書《Hegel in A Wired Brain》,運用黑格爾哲學方法來分析當代科技問題。這部新作的哲學理論部分可以說是不新了,但裡面嘗試回應和分析的問題是今天的輿論熱點:馬斯克 Neuralink 公司的人腦電腦連接技術。或者是為了讓不熟悉哲學背景的讀者有一個基本認識,齊澤克在此書的導論中簡述了他的黑格爾立場(而相對弱化了拉岡派和馬克思主義者的標籤),正好也可以讓我們理解他的哲學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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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爾哲學診斷什麼?

研究其他時代的哲學本身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即使是亞里士多德與阿奎那的思想都不會被覺得過時,但這是因為它們被看成無歷史性:我們仍然可以以一種抽離的角度學習他們,也沒有以古非今的必要,因為我們知道自己的時代與他們的時代不一樣,而齊澤克對黑格爾哲學的再引入卻不是這種抽離和無歷史性的研究。

黑格爾雖然與我們相差二百多年,他身故時普魯士還沒開始德國統一運動,但齊澤克卻認為,黑格爾即使不算是我們的同代人,也能夠反映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限度。這意味著,齊澤克對黑格爾的引入,是在回應當代社會的思想形式。但為什麼是黑格爾,不是笛卡兒、帕斯卡、斯賓諾莎或康德?換句話說,齊澤克眼中的當代社會問題是什麼,使得他要用黑格爾哲學作今天的診斷工具?齊澤克的理論三環,即黑格爾哲學、精神分析和馬克思主義這種三重性其實提供了一個追查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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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精神分析與馬克思主義都直接受黑格爾及其他德國古典哲學家影響,但在齊澤克之前,這兩個思想流派已經有長年的結合,並沒有黑格爾主義參與其中:佛洛伊德的學生賴希(Wilhelm Reich),法蘭克福學派的馬庫色、佛洛姆都是著名的佛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Freudo-Marxism)理論家,雖然他們實踐側重不同(賴希更著重臨床治療,後兩者更多在學院建構理論),但他們都認為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和馬克思主義有相似和交互的理論結構和社會診斷:資本的壓抑與性慾的壓抑相互構成,性慾的解放與資本主義中的階級解放是同樣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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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以及他在斯洛文尼亞的其他理論同伙例如祖潘奇(Alenka Zupančič)、湯思哲(Samo Tomšič)都觀察到,佛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有一個假設:他們將解放行動的執行主體設置為單個的「自我」(ego)。粗淺來說,佛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主張個人心靈實踐各種性慾和文化解放,以衝擊資本結構對生命力的壓抑。這種理論與實踐方式的問題在於,它將「自我」實質化,並且將它與社會結構看成一種外在對立、此消彼長的關係,卻又解釋不了為什麼「自我」有凌駕與超越社會結構的作用;而且,將「自我」的壓抑和異化看成由外在社會所給予的,其實也就是幻想「自我」自身沒有壓抑——這種和諧的「自我」假設也是沒有被解釋過的。

齊澤克理論雖然也是佛洛伊德(及拉岡)和馬克思主義的結合,但他反對將「自我」和社會看成外在對立的關係,也反對將「自我」看成實質事物——齊澤克和黑格爾的理論聚合點就是這裡。「自我」和社會的外在對立關係假定並不是佛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獨有的,應該說這是一種普遍存在於當代社會的本體論。因此齊澤克引入黑格爾哲學,並不是為了發展前人的佛洛伊德式—馬克思主義,而是要全面批判這種當代流行的個人主義本體論,並且提供一個重新檢視社會總體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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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致的世界觀

那麼一種齊澤克—黑格爾式的本體論又是怎樣的?轉換成更簡單的問題:齊澤克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齊澤克認為他的本體論雖然由黑格爾首先提出,但卻在數學和物理學中被論證出來。康托爾(Georg Cantor)的集合論和哥德爾(Kurt Gödel)的不完備定理揭示了本體論的必然限制:一致性(consistency)與總體性(totality)相互排除。這就是說,如果我們追求世界觀的原則一致性,那麼那些不能落入這個原則的事物就無法被歸進這一個世界觀(集合)中,而要被當成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諸多差異的事物落入多個不同的世界觀,而這諸多世界觀都有各自的一致秩序,並沒有一個包羅全部世界觀的終極世界觀;相反,如果我們要以一個世界觀來統合世界全部差異事物的話,那這個世界觀就不可能有內在的一致性,而必定有內在矛盾和環節之間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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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黑格爾的本體論就是這種不一致的總體世界觀。不一致總體世界觀與多元一致世界觀有不同的預設,但如果用「非整全」(non-all)概念來理解,它們還是有很大程度的相容性(這個主題日後有機會再談)。然而,不一致總體世界觀與個人主義本體論最不相容。我們不應費神一一指出它們不相容的論點,然後用常識來考慮哪一個比較符合經驗,而是需要直接進入它們不相容的理論根源——它們其實是兩種處理矛盾的相反態度:個人主義本體論認為矛盾的存在反映錯誤的出現,而不一致總體世界觀認為矛盾的存在是世界真相的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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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一再以黑格爾對康德的批判來論述這點:對康德來說,主體只能認識真實世界在認知結構中的再現(representation)、即只能認識現象界,而沒有方法認識真實世界本身。一旦人將理性和知性原則放在追問世界本質時,就會出現二律背反——例如「自由意志存在」,與「自由意志不存在」是兩個相反的命題,但如果用理性來推測,兩個命題同樣沒有不合理之處,「自由意志是否存在」這個問題因而無法被理性解決。康德認為二律背反的存在證明了主體的理性和客體世界是兩個分裂的東西。

黑格爾在《小邏輯》中則批評道:「(康德的見解)只是出於對世界事物的一種溫情主義。他似乎認為世界的本質是不應具有矛盾的污點的,只好把矛盾歸於思維著的理性,或心靈的本質。⋯⋯我們真會覺得奇怪,何以竟會有人那樣坦率無疑地提出,並有人附和這種謙遜的說法,即認為那本身具有矛盾的不是世界的本質,而是思維的本質⋯⋯」齊澤克這樣重述黑格爾和康德的本體論差別:主體與客體的分裂是真實的⋯⋯但是,這個裂縫位於哪裡?康德(很明顯,個人主體本體論也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將分裂看成一種無反思性的給定事實。黑格爾(及齊澤克)則認為主體與客體的分裂發生在世界之內——換句話說,矛盾不再發生在個人與世界之間,而是存在於整個世界內部。但是,世界的不一致性與內部矛盾並不意味著世界是瘋狂和混沌的,相反,不一致性才是客體世界和理性的真相。

關於世界的內在分裂,請參考過往01哲學對《新世紀福音戰士》的黑格爾式解讀:

在齊澤克的解讀之中,黑格爾由一個理論和事佬(什麼紛爭最終都可以和諧結束)變成激進承認鬥爭的哲學家(矛盾與異化是內在的,因而不需避免)。不論是其意識形態批判、文化評論,也不管批評的是自由主義者還是保守主義者,齊澤克對當代「庸俗」世界的理解和不滿,其實都根源自黑格爾主義的不一致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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