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梅內伊「不該被容許存在」:美國以色列「政權更替」能成事嗎?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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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日以色列南部城市貝爾謝巴(Beer-Sheva)在伊朗導彈攻擊之下被擊中後,以色列國防部長卡茨(Israel Katz)毫無證據地指責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li Khamenei)「親自下令向醫院開火」,聲言「這樣的人不該再被容許存在」。

此前,特朗普(Donald Trump)曾發帖文表示哈梅內伊是個很容易的目標,美以兩國只是「暫時」不會向他下殺手。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被問及卡茨的言論則稱伊朗「無人可獲豁免」。日前在媒體廣泛報道以色列有計劃刺殺哈梅內伊、只是被特朗普叫停之際,內塔尼亞胡也公開表示過殺死這位1989年6月4日領導伊朗至今的人物將會「結束這場衝突」。

特朗普在Truth Social上聲稱「我們」知道伊朗最高領袖藏身何處。(網站截圖)

內塔尼亞胡以「獅子雄起」(Rising Lion)作為以色列軍事行動的代號,用上1979年伊斯蘭革命前的伊朗王權符號「獅子」,已明顯帶有尋求政權更替的意味。內塔尼亞胡不只以直接向伊朗人民喊話,甚至以波斯語說出「女人、生命、自由」的2022年阿米尼示威口號,而且更呼籲他們起來推翻哈梅內伊政府--「自由從來都不是廉價的,也從來不是免費的。自由需要這些被壓迫的人們自己站起來,這取決於他們自己。不過,我們可以創造有利的條件來幫助他們實現這一點。」

內塔尼亞胡甚至用上2500年多前波斯帝國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將猶太人從巴比倫解放出來的典故,聲言「今天,一個猶太國家正在創造解放波斯人民的方法」。

很明顯,內塔尼亞胡認為今天以色列和伊朗發生衝突的根本原因在於1979年以來的伊斯蘭主義政府,只要把這個同樣壓迫伊朗人民的管治階層推翻,一切都將迎刃而解。而一個月之前還在沙特批評「西方干預主義者」和「國家創造者」的特朗普似乎也覺得公開威脅殺死一個9千萬人大國領袖非常「威風」,因此也跟隨着這群以色列政客談起擊殺哈梅內伊的話題。

6月11日,內塔尼亞胡和以色列國防部長卡茨在國會出席會議。(Reuters)

可是,以色列如今對伊朗的強烈空襲行動、特朗普要求一千萬人撤出德黑蘭的跋扈,以至美國潛在的軍事介入,不只難以推翻此刻的伊斯蘭主義政府,甚至很可能反過來扶了近年大失民心的哈梅內伊政府一把。而且,即使哈梅內伊及其神權政府真的倒台了,其後果可能比今天的伊斯蘭主義政府統治對美國和以色列更為不利

首先,哈梅內伊政府並不是一個「獨尊一帝」的獨裁體制,其運作一直依靠有不同利益和信念的派系之間的競爭和合作,是一個所謂的「競爭性集權」,因此,殺死了哈梅內伊並不如內塔尼亞胡所言會帶來以伊衝突的終結,而只會提前催生伊朗內部的政府換屆程序。

這本來就是伊朗即將面對的重大挑戰:如今哈梅內伊年高86歲,本來似乎是被安排重覆其「先當總統後當最高領袖」道路的前總理萊希(Ebrahim Raisi)去年又因直升機空難身亡;剩下來的大熱人選則是哈梅內伊之子穆傑塔巴(Mojtaba Khamenei,55歲),但其繼位卻會惹來「家天下」的質疑。

哈梅內伊之子穆傑塔巴(Mojtaba Khamenei,55歲)。(Getty)

不過,如果繼位之爭是在美國或以色列擊殺哈梅內伊的背景之下進行的話,在槍口向外、強調國家團結的「簇擁國旗效應」(rally 'round the flag effect)之下,反而穆傑塔巴的接任可能會變得更加順利。

穆傑塔巴雖然宗教地位甚低,卻一直在幕後參與政事,而且與手握槍桿子和控制國內能源、建築、通訊各大商業利益的的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關係緊密,除了父傳子的家族政治憂慮之外,確實是甚為理想的人選。

「簇擁國旗效應」亦是以色列或美國的軍事行動其實是扶了哈梅內伊政府一把的原因。

2025年6月19日,以色列貝爾謝巴(Beersheba),圖為內塔尼亞胡視察一個受伊朗襲擊影響受損的醫院。(Reuters)

雖然有伊朗內部確實有反政府的民眾歡迎以色列打擊伊斯蘭主義政府,但以色列明顯傷及平民的攻擊,很快就讓不少反政府的伊朗人感受到以色列的攻擊不只針對其政府,而是針對伊朗本身。

一位自稱「Donya」的21歲伊朗學生就向英國廣播公司(BBC)表示,雖然「我們同樣不想要伊斯蘭共和國」,但「我們不要以色列來拯救我們」。另一位伊朗女士亦向BBC稱,她看到以色列擊殺伊朗軍官之時曾感到「奇怪的興奮」,但當她看到普通人也受被殺死,她開始感到悲傷,而悲傷也開始變成憤怒。

如今長居美國的伊朗巴列維(Pahlavi)王朝已故末代國王的長子拉薩・巴列維(Reza Pahlavi)在以色列發動攻勢之後似乎想趁機回國奪權,高調呼籲伊朗人民起來推翻伊斯蘭主義政府,聲稱他的海外流亡組織已經準備好應付現有政權倒台後的過渡安排。「我對於伊朗的未來和復興有計劃。」

不過,巴列維17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伊朗,他對今天的伊朗國情有多大掌握值得懷疑,而且他同以色列政府過從甚密,在今天的政治環境中難獲伊朗人接納。

好幾位被伊斯蘭主義政府囚禁的女性社會運動家,如今也撰文表明反對外部勢力介入:「我們的解放……(要)擺脫統治國家的獨裁政權,是要通過群眾鬥爭以及依靠社會力量才可能來實現的——而不是依賴外國勢力或寄希望於他們。」

2023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如今在囚的穆罕默迪(Narges Mohammadi)也表明,「民主、人權和自由是不能透過暴力和戰爭而得的。」

無論以色列和美國會否、能否刺殺哈梅內伊,經過這一場伊朗以色列戰爭之後,哈梅內伊政府或其繼承者在好一段時間會也將會受惠於「簇擁國旗效應」。可以說,以色列這次戰爭行為其實是幫助了原本因為打壓人權自由、經濟管治不力等問題而大失民心的伊斯蘭主義政府「外部化」了其國家內部不滿。

2025年6月18日,以色列襲擊伊朗德黑蘭(Tehran)後,當地濃煙滾滾。(Reuters)

當然,對於內塔尼亞胡等人來說,殺死哈梅內伊可能只是推翻整個伊斯蘭主義政府的代名詞。

問題是,如今以色列對於伊朗的戰爭,以至未來美國的潛在參戰,也只能是隔空交火和空襲,並不是地面入侵,根本沒有可能推翻在政治管治、經濟、社會治理牢牢把伊朗掌握在手的伊斯蘭主義政府。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們真的把伊斯蘭主義政府推翻了,接下來的境況不一定比現在有利。

在混亂之中最有可能奪權的依然是革命衛隊的「槍桿子」。革命衛隊的伊斯蘭什葉派宗教意識形態不太強烈,但依然是反對美以的堅實份子。新一代的接班人很可能不會像哈梅內伊那麼務實--畢竟,在奧巴馬(Barack Obama)時代,他就接受同美國談判而達成「伊朗核協議」;去年萊希空難死後,他也間接支持了溫和派總統佩澤希齊揚(Masoud Pezeshkian)上任、重啟同特朗普政府的核問題談判;在國內也對執行女性頭巾令採取「貶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以免2022年的社會不穩重演。

2025年6月13日,以色列襲擊伊朗首都德黑蘭後,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Ali Khamenei)在電視演說中發表講話。(Reuters)

軍人領政,更有可能更加積極去發展核武。他們看到朝鮮金正恩政府的例子,知道只要真的製造了核武,就沒有別國敢向它動武。

如果不是由革命衛隊來掌政的話,由於國內反對派系一盤散沙,沒有單一強制力的伊朗真的有可能陷入政治或武裝的內戰之中。波斯族只佔伊朗人口的一半左右,伊朗內部有大批少數民族,如佔人口近四分之一的阿塞拜疆人、10%左右的庫爾德族、有明確分離主義傾向的卑路支族等。這些族群可能會陷入分裂國家的內戰之中。而在政治上,伊朗有宗教上的保守主義者、軍隊和自由民主改革派的三方分歧,這種分裂也可能會發展成暴力鬥爭。

這種內戰一般的情勢,可能是對以色列有利的。畢竟他們只想看到一個被弱化的伊朗。但一個「利比亞化」的伊朗卻將會長期構成中東地區的不穩定因素。

若然如此,正如今天人們提起伊拉克的教訓就會想起小布殊(George W. Bush)一樣,伊朗亂局也將成為特朗普的代名詞。對於一個半孤立主義者、一個以「美國優先」為政治口號的政客來說,這將會是一個歷史性的絕大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