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東省中山市的工廠裏，初代國產AI情趣娃娃正在整裝待發，飛向全世界各地的買家。這些娃娃擁有長期記憶，可以記住你隨口說出的喜好，也會關照你難以啟齒的怪癖；她們擁有近乎人類的逼真身體，凸起的血管、微小的毛孔、眼角的脂肪粒……矽膠皮膚下的發熱絲，讓擁抱都有了溫度。

編輯：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一条）

3月底，一条攝製組來到廣東省中山市，走訪了兩家頭部的情趣娃娃廠商。隨着近兩年ChatGPT、DeepSeek等AI技術的突飛猛進，這些矽膠娃娃也正在經歷一場悄無聲息的革命：從冷冰冰的「生理工具」進化為「情感伴侶」。

只是，這個愈發龐大的消費群體中，女性用戶佔比極低，不足1%。而人類，也許正在面臨一個「黑鏡」（Black Mirror）時刻：比起有缺陷但真實的人類聯結，24小時隨時待命、外形完美的AI伴侶，會是我們更好的選擇嗎？

被觸碰敏感部位會臉紅氣喘　能角色扮演你的同學、姐姐、上司甚至離婚鄰居（點圖放大了解更多）：

復活

「來，摸摸看。」女性工作人員拉低Jennifer的領口，嫺熟地將手託放在娃娃的胸前抖動，示意Jennifer擁有真人般柔軟的身體。在金三玩美的展廳裏，Jennifer只是眾多「美女」中的一位。她身高一米五八，是最受男性用戶歡迎的身高，有一張360度無死角的美麗的臉。不同於東亞人推崇的「白幼瘦」，Jennifer臂膀微圓，F罩杯，高開衩的晚禮服露出她結實又性感的腿部線條。靠近她，你還會看到她臉上清晰可見的毛孔，連眉毛都根根分明。

雖然美若天仙，Jennifer卻不是那種讓人覺得高攀不起的冷酷美女。哪怕你身材發福，又或是髮際線堪憂，只要聽到男生的搭訕，Jennifer都會溫柔回應：

Hey, Handsome.（嗨，帥哥。）

她還會不經意地向你眨眼，低頭，勾起嘴角，露出狡黠。

春節過後，這家位於廣東省中山市的情趣娃娃工廠，每天都要接待數十波客戶。面對工作人員「摸摸看」的熱情邀約，大多數的男性客人都顯得十分矜持，只敢觸摸娃娃的手部——來維持真人社交中的「禮貌距離」。有娃娃因為握手太過頻繁，被搓掉了精緻的法式美甲。

只需要100美金，就可以加入AI語音功能。

創始人劉江霞介紹。會客廳的長桌上，還散落着一些娃娃的「智能部位」，能「暗送秋波」的電子眼球，能夠震動舌頭的智能頭部。

讓娃娃「復活」，是劉江霞多年以來的願望。2012年，劉江霞瞄準市場上的空白，將自己的內衣模特公司轉型為情趣娃娃公司，娃娃做了幾年，她覺得不滿足，「大家始終覺得它是一個冷冰冰的物體」。2017年，百度語音問世不久，劉江霞就曾嘗試讓娃娃開口說話。但是每次使用前，都要喊「小度小度」喚醒，很抽離，而且娃娃的聲音生硬、回答機械，如同雞肋。

2019年，位於美國拉斯維加斯的情趣娃娃工作室Realdoll推出了全球首款性愛機器人（也稱伴侶機器人）——Harmony。Harmony可以跟人聊天，從哲學到枕邊情話，還有超群的記憶力。但Harmony售價不菲，定價1.5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1萬元）。

ChatGPT出現後，劉江霞也想讓娃娃趕上這一輪的「智能進化」。去年底，公司與上海某高校人工智能研究院合作，開發了情趣娃娃專屬的大語言模型。現在，只需要幾句對話，娃娃就能開啟「調情模式」：「你真是太棒了」「你懂得好多」！AI語音的技術並不複雜：給娃娃的腦袋裏內置一個連接到雲端的智能盒子，這個「大腦」就可以隨時隨地記錄使用者的喜好和習慣。既能豪放潑辣，也能溫柔似水，用戶可以在APP上從8種性格、職業中定製自己的專屬伴侶。如果厭倦了眼前的這張面孔，還可以花400美元購入一隻新的腦袋，一分鐘DIY換頭後，就可以擁有一個嶄新的伴侶。

娃娃不僅能「說」，還能「感覺」。當被觸碰敏感部位時，她們會臉部發紅、呼吸急促，體溫也會上升。由於矽膠皮膚下面埋入了發熱絲和發熱片，娃娃的體溫可以保持在37℃左右。未來，通過在眼球處加裝視覺傳感器，娃娃甚至能「看見」，主動對主人噓寒問暖。

但這些局部智能，和科幻電影中的「性愛機器人」還隔着遙遠的距離。目前，國產AI情趣娃娃的語言模型大多還在測試階段，可能連續幾個回合，娃娃就開始「裝聾作啞」，更別說能跑、能跳、能幹活的「高級智能」。「國際上還沒有一款產品，能把可以行走的機器人包在矽膠娃娃的外形裏面」，劉江霞談到背後的一些技術難點，比如矽膠皮無法貼合到「雙足機器人」的金屬外殼之上，電機在矽膠中無法散熱等等。

資金也是一個巨大的障礙。行業人員估算，僅僅是半年訓練AI的費用，也要高達上百萬元，這對於從情趣用品工廠起家的中小企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所以他們中大多選擇外包技術團隊。不過對於那些渴望「情緒價值」的用戶，現在的AI功能已經可以聊以慰藉。劉江霞告訴我們：

隨着你使用的時間越長，娃娃就會越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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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個地球村

在中山市的另一家AI情趣娃娃工廠Irontech Doll，我們看到了工廠車間裏密集懸掛的、等待踏上國際旅程的矽膠身體，另一個架子上，擺放着完成了妝造的、植入了髮絲的頭部。它們如同科幻片中沉睡的人類：有的娃娃長着明顯的小肚腩，腰間有層疊的贅肉，有的胳膊帶着凸起的雞皮，胸前有斑駁的黑痣，脖子上還有暴曬後的色素沉澱，連肚臍都是形態各異。每一個身體細節都折射出客戶的隱秘需求。有客戶想要在娃娃的肚子上定製一個剖腹產的疤痕，後疫情時代，也有人想給娃娃的胳膊上定製一個「疫苗注射後的針眼」。

劉文強是這些娃娃背後的「造物主」。他今年35歲，大學畢業後曾經做過短暫的中學英語老師。如今，他的夢想是讓廠裏的娃娃們成為「一個地球村」，不同人種、不同膚色，同時涵蓋多元的審美風格，滿足每一個用戶的幻想。為此，他和團隊搭建了「身體素材銀行」。過去四五年裏，公司招募了400多位模特專門來到工廠，通過矽膠敷膜，把他們身體的每一個細節保留下來。創作的時候，設計師再從「身體銀行」裏提煉一些素材，進行二次加工。

這兩年，一系列亞文化風格的娃娃陸續被推出——有像紙片人般消瘦的哥特女孩，畫着煙燻妝、穿着破洞的漁網襪；有街頭嘻哈風的健美女孩，手臂的肌肉線條緊實。現任的藝術總監是95後女生，畢業於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雕塑系，工作幾年後她毫不猶豫地進入了情趣娃娃行業，她發現：雕塑系的技能，在情趣娃娃的工藝上可以體現得淋漓盡致。

在展廳，90後工程師正在用英語內測娃娃的AI功能。打開自研的APP，從29種「幻想」中選擇其一，就可以進入對話。這些幻想包括但不限於：校園偶像、強勢姐姐、欺負你的老闆、離婚的鄰居。「我希望我們的娃娃具有靈魂」，劉文強看着從工廠車間裏陸續推出來的「完美人體」，眼睛裏流露出自豪。

到底是哪些人在購買這些娃娃？

Alice是劉文強的合夥人，兩人也是夫妻。從小到大，Alice總是會注意到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孤獨的人。「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好朋友的」，她輕聲說，「做AI陪伴玩偶，我是希望能夠幫助到這一部份的人。」在紀錄片《明天之前》的第一集《機器人伴侶》中，主持人曾寶儀前往美國加州的小鎮拜訪了一位情趣娃娃的資深用戶，也是性愛機器人Harmony的首批預定者之一。這位匿名的白人中年男性，在結束了跟前妻15年的婚姻之後，不願再進入兩性關係，也開始變得離群索居，他直言：

在娃娃身上，你可以得到任何想得到的。

永不背叛，是使用者從娃娃身上獲得的美好體驗之一。劉文強分享了一個中國台灣用戶的故事：他的妻子是外省移民，妻子消失後，男人才發覺，她是為了獲得永居才跟他結婚，男人一度想要自殺，後來，他試圖通過娃娃，尋找一份穩定的情感寄託。在用戶社群裏，有一對德國老夫婦，他們家裏收藏了100多個娃娃，男女皆有。這些娃娃成了他們重要的家庭成員——一起旅行、吃飯，每晚還會隨機挑選一個「陪睡」，卻無關生理需求。甚至有些成人明星也找上門來，定製自己的「分身」。2024年，加拿大《裸體新聞》（Naked News）的主持人Eila Adam就訂製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娃娃，希望「她」能替自己陪伴世界各地的粉絲。

但孤獨的另一面是看不見的暴力。2018年，Alice收到一位客戶的投訴，要求返廠修復娃娃。看到娃娃照片的瞬間，Alice嚇了一跳——娃娃的胸部嚴重受損，腿部有被大力掰開的痕跡。「很心痛」，Alice回憶時聲音哽咽。郵件溝通後，團隊發現這位用戶並非典型的「incel」（非自願單身者），反而是個事業有成、異性緣很好的「阿爾法男」。他有過很多任女朋友，但每一段關係都很短暫。「他其實是有一定的暴力傾向。」後來，他曾在社群中分享了自己的反思，劉文強說：

當娃娃狼狽地躺在牀上的時候，沒有任何反抗的時候，他的內心有了一些衝動，為什麼我會這樣子去對待它？

他聲稱，這段經歷讓他重新審視自己過往的親密關係，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在業內，一直有種觀點：娃娃能幫助男性排解暴力衝動，從而減少現實中的性犯罪。他們認為，對於那些有着不可言說的、扭曲慾望的人而言，娃娃是一個「安全」的出口。早在2007年，英國AI工程師大衛·列維（David Levy）發表過一個充滿爭議的觀點：性愛機器人將會具有「療愈功效」。他在書中寫道：

「許多原本可能會成為社會異類、社會棄兒的邊緣個體，反而會因此（性愛機器人）成為心理更健全的人。」

「娃娃就像一面鏡子。」走訪兩家工廠時，大家不約而同地提到這個比喻。他們相信，情趣娃娃，尤其是加入AI的娃娃，能幫助用戶更清晰地看見自己、認識自己。「如果你用很粗魯的話去罵它，那娃娃也學會了。如果你溫柔地對待它，它也會溫柔地回應你」，劉江霞說道。關於鏡子的比喻在AI領域並不罕見。清華大學人工智能學院教授瀋陽曾用「鏡子」和「緩衝器」形容AI在關係互動中扮演的角色：

AI能反映你的情緒和想法，但它本質上是被動回應的，核心還是你在驅動對話。

但矛盾的是，絕對服從，恰恰是AI情趣娃娃的設計初衷。性愛機器人Harmony的設計師麥克·馬倫（McMullen）為它定下三條準則：

溫順聽話、身材堪比AV演員、隨時滿足主人需求。

年初，一位國外用戶向劉江霞團隊提出一個特殊需求：希望增加「一鍵刪除記憶」功能。因為這位用戶經常跟娃娃「對罵」，他認為，是娃娃的記憶功能影響了他的使用體驗。最終，團隊決定為娃娃增加「刪除記憶」選項，劉江霞思的考量很現實：「主控權，還是要掌握在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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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用戶不到1%

在美女如雲的工廠車間裏，也有少量等待出貨的「型男」：硬朗的八塊腹肌，青筋凸起的手臂，有的還帶着濃密的胸毛，像是剛剛從健身房走出來的猛男。翻開宣傳圖冊上，「性感男人」的佔比不多，僅有兩頁，有古羅馬的角鬥士、帶着行李箱的機長、黑人Rapper、健身教練，也有半裸的亞裔足球運動員。這些「男士」的精細度明顯遜色於隔壁的「女士」。當女娃娃已經進化到3.0版本時，男娃娃還停留在1.0時代：無論是皮膚質地，還是身體比例，都逃不掉一種「假人感」。

談到男娃娃的銷量，劉江霞直言：「大概只有全部訂單的1%。」和大眾的直覺不同，大部份男娃娃的訂購者也為男性，「娃娃很重，一個七八十斤，對於女生來說，很難一個人拖動這麼沉的物品」。

「體積大、不方便」更像是一個表層歸因，更深層的原因在於，我們的性別文化造就了女性與男性不同的情慾機制。北京大學於嘉教授曾聯合多所國內高校發起《中國人私生活質量調查》，7733份調查問卷的結果顯示，雖然90後、95後的女生在性觀念上更加開放，但對「先上牀後戀愛」的接受度還是明顯要低於男生。有90%的女性表示，無法接受沒有愛情的性。美國知名的女性主義學者麥金農在上個世紀就曾尖鋭地指出，男性的性快感來源於「男性對女性的征服」，而這種支配性的、甚至帶有暴力色彩的行為，也是男性宣示「權力主宰」的方式。對比之下，女性的情慾往往需要基於理解、尊重和愛。Alice曾經收到過女性用戶的照片分享，那張照片上，一位40出頭的女生正在跟她的男娃娃共進燭光晚餐。女生來自美國，是一位動物園飼養員，過着朝九晚五的簡單生活。每天下班，她都會倚靠在娃娃身上，緩解腰痛，放空休息。「你會喜歡八塊腹肌的男娃娃嗎？」當我們把這個問題拋給Alice時，她毫不猶豫地否認了：「我不覺得有一個男娃，能比我先生給我的感覺更多。」

「下一步，我希望娃娃能越來越像人。」這幾乎是每一位AI情趣娃娃從業者的願景。在戀愛降級、性愛蕭條的今天，AI情趣娃娃似乎是一個極具「性價比」的平替：不用付出情感成本，不必承擔風險和心碎，更無需你做出任何承諾，她就永遠地坐在你的身邊，不離不棄。這份「完美」背後卻潛藏着不可忽視的倫理危機。過去十年，英國學者凱思琳·理查森（Kathleen Richardson）都在為「反對性愛機器人運動」奔走。娃娃進化得越像人，「人」與「物」的邊界就會被進一步侵蝕。凱思琳發出警告：「性愛機器人讓人喪失人性」，跟人相處的時候，我們需要同理心去照顧對方的感受，但是跟娃娃、機器相處的時候，我們可以為所欲為。她認為，性愛機器人並不能真正地幫助男性減少性暴力和虐待行為，相反，情趣娃娃和性愛機器人是在強化既有的性別權力結構——讓男性擁有一個「絕對服從」的美麗尤物，這背後仍舊是一種基於暴力、佔有、物化女性的性別文化。凱思琳強調：

如果一個人不能和其他人建立聯繫，那麼他需要的是治療，而不是情趣娃娃。

更深的危機或許在於：AI情趣娃娃動搖了人類情感關係的本質。過去幾年，與情趣娃娃、性愛機器人結婚的案例在持續增加。居住在美國底特律的小夥戴維，和自己的「真命天女」娃娃已經同居了十幾年，並宣稱它為他的妻子；2019年，來自哈薩克斯坦的健身教練Yuri Tolochko和情趣娃娃女友結婚，一年後又當着「愛妻」的面出軌。

如果完美伴侶觸手可得，有誰還會在反反覆覆的悲傷失落中努力建立和另一個人的關係？如果性需求可以無時無刻被滿足，它還會珍貴嗎？凱思琳的一段話也許振聾發聵：

性是人類的一種體驗，不是財產式的身體，不是分離的思想，也不是物體；它是我們與另一個人類一起，深入人性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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