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鏡頭尋找被遺忘的香港房屋史 嚴瑞芳:好羡慕那種生活方式

撰文:謝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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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50年代,香港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房屋福利歷史——對象是公務員,當時的殖民地政府會借地及低息貸款給他們起樓自住,居民會自組「公務員建屋合作社」負責統籌及管理;單位可以世襲、業權不得隨意轉讓,但隨著業主年老、子女離家並遷走而丟空。現時香港尚有61個未解散的合作社,合共有逾1,000個單位。視覺藝術家嚴瑞芳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輾轉發現了這種被遺忘的福利房屋,因為她的父親於1960至70年代所居住的大坑「皇家廠」木屋區,恰好與兩幢公務員合作社房屋同區。去年她執起菲林相機,走進這兩幢荒廢待拆的樓房,用鏡頭記錄屋內的細節。這輯名為《大門沒有上鎖》的作品,最近獲頒WMA大師攝影獎。「現在我們常常思考如何生存、共生,為何住屋沒有其他可能性?而原來,香港曾經出現過這麼好的房屋理念。」嚴瑞芳帶點懊惱地說。

WMA得獎攝影師嚴瑞芳在尋找離世父親的歷史時,無意中發現了身後的兩幢公務員合作社房屋,並成為她的攝影題材。(黃寶瑩攝)

尋父前傳:由「皇家廠」到公務員合作社房屋整個荒廢房屋「探險」之旅,由嚴瑞芳為逝世多年的父親整理遺物開始。「我們家實在太細,許多東西都不能保留,時常要執拾丟掉。執屋時見到爸爸的回港證,打開一看,見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地址。我成世都同佢一齊住,呢個係咩地址嚟?」那個叫「皇家廠」的地方,上網也不能搜尋出什麼資料。但她記得,從前爸爸、阿嫲和親戚講客家話時,常常提起它。於是決定與丈夫親身尋訪,看個究竟。首次訪尋之旅在去年3月,他們按地址寫的大坑道門牌號碼去找,卻發現兩幢荒廢的樓房。「好似唐樓,見到大門打開,便走進去。」樓宇各有六層高,一梯兩伙,共24個單位,所有大門都沒上鎖;屋內裡一片混亂,住客都搬走了。她從枱上留下的便利店單據和月餅,猜想住客可能是在2016年的中秋節後搬走的,即她到來的半年前。現場留下許多家庭雜物沒有清理,形成有趣的畫面,她便開始按動菲林相機的快門,記錄屋內的細節。

嚴瑞芳本身是視覺藝術家,她在廢墟中的空間感受到一種獨特的生活質感,「瓷盤上的顏色,似是現在怎樣也調不出來似的。」(黃寶瑩攝)

如家庭博物館的廢墟翻閱屋內文件,她才知道那是「公務員合作社房屋」,一種上世紀殖民政府為公務員而設的房屋福利。每個單位有逾2,000呎,瑞芳初次踏入那個荒廢的空間,猶如一個「豐富」的廢墟,讓她著迷——1953年興建樓房時的政府文件、合作社在酒樓開居民大會的會議記錄、1986年的泳衣美女月曆、1989年5月31日的《南華早報》頭版,還有一幅留在睡房的白板,寫上2008年2至3月期間,某個家庭回家和離港的行事曆,「我猜是家人和枕邊人溝通家庭聚會的安排。」嚴瑞芳覺得,個人瑣碎小事可以補充時代的大歷史,這個奇異的空間開發她的想像,用社會事件來詮釋這個家庭由建屋到搬走那半世紀的故事:「我覺得,可能因為當年iPhone推出,他們買了智能電話,便不需要手寫白板了。」

她猜想,因為單位可以世襲,「物品可以如家庭博物館般累積」;又因為樓宇沒有電梯,家庭遷離時,留下大量搬不走的雜物,「可以想像,那是個可以容納三代同堂的家。」

這類公務員合作社房屋,是上世紀50年代一種房屋福利。政府容許公務員根據《合作社條例》(第33章),以合作社的形式向政府申請批地及低息貸款建樓自住,業權屬合作社,可以世襲,但若要轉讓單位,須徵得社員同意解散合作社。政府於1987年推出機制,容許合作社取得100%社員同意便可解散,以轉讓樓宇及土地業權;但因要取得所有社員同意相當困難,遂於1993年修訂至只需75%社員同意便可。據立法會的文件指出,全港共有238個公務員建屋合作社,其中177個已經解散,餘下61個合作社尚未解散,涉及單位約1,063個。

拍攝時嚴瑞芳沒有移動屋內物品,「枱上兩支國旗,有一支被風吹跌了,其時我才去看是什麼國旗。」(《大門沒有上鎖》嚴瑞芳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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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不驚動屋內物品雖然是廢墟,但嚴瑞芳希望以最客觀的角度去記錄,所以她在拍攝期間,並沒移動屋內物品或為物件「擺位」,唯一的「動作」是翻閱屋內的文件,讓她認識樓宇的來歷:「文件寫他們在1953年開始建樓,每人用100蚊股份組成這公司,然後問政府借5萬蚊來建樓,分20年攤還……幾好呀!」「好羡慕那種生活方式」,居於公屋的她,說來一臉盼望,「有一間屋是屬於你的,一家人有共同的使命去維繫自己的家。唔似得𠵱家,成日講加唔加租、夠唔夠錢買樓。」她在雜物堆中,看見一種安樂的生活環境:「對於公共空間的事,他們應該不會自私,因為見文件寫大閘壞了,大家會討論如何處理,又會定期約去酒樓食飯開會,談樓宇管理的事。」屋內一些紀念品如座枱雕塑,她發現這家有的、那一家也有,「似是所有鄰舍都是認識的,好好朋友那般」,她笑說。這些公務員,經歷過上世紀80年代的政治動盪,屋內保存許多報紙,有一張是六四前的《南華早報》頭版。「見到這一幕好震撼,因為30年前的六四前,立法局已經講我們未來要在2003年有普選,嘩,原來真係講咗好耐。那一刻覺得好真實。」她也在私人相簿中見到許多民主女神像的相片,還有雨傘運動的頸鏈,「我會想,究竟現在他們怎麼想?還有沒有對政治的關心?」後來,嚴瑞芳搜尋那地段的現況,發現已售予中資公司,將會建成過萬元一呎的豪宅。

一家人有共同的使命去維繫自己的家。唔似得𠵱家,成日講加唔加租、夠唔夠錢買樓。
視覺藝術家 嚴瑞芳
父親從前所居住的「皇家廠」木屋區原址,原來位於大坑道半山,留下古樹與新建的護理安老院。(黃寶瑩攝)

以創作填補父親的空白那麼,「皇家廠」呢?遍尋之下,原來是在距離百幾個門牌號碼外的大坑道半山,現址為一間護理安老院。從旁邊留下的古樹還有泥土上的地基,瑞芳猜想,那大概就是父親寄居十多年的木屋區原址。「皇家廠是政府給前線員工搭建的木屋,都是路政署的員工。爸爸應該是跟親人在那邊居住的。」瑞芳與父親感情要好,「我好了解他的性格,但他從來沒有講過自己的歷史。」回想過來,這片空白成為了某種遺憾,「我便透過創作,去尋找他的歷史。」這輯名為《大門沒有上鎖》的圖片,合共10張,雖然父親並不居於那裡,但她在這荒廢的空間中,看見與父親同期的時代痕跡。

沒被帶走的祖先神主牌,和依然生長的植物。(《大門沒有上鎖》嚴瑞芳攝)

「在這些物品中,見到許多流行文化的東西,可能是我爸後生、最年輕力壯時的時代面貌。」例如一張置於睡房、1986年的月曆,相中有健美少女穿上高衩泳衣,「在那年代,高衩已是美。」她笑說,在屋內也發現不少色情雜誌,「好多不同國家的influx(彙集),美國呀日本呀,都是那個年代的想像。」究竟這輯相片,是有關紀實、虛擬、想像,還是記憶?嚴瑞芳一時也說不清,也許就如今次展覽的主題「過渡」,大家都在時間線上,邊走邊看。所以,她特意選了一張被丟棄的祖先神主牌,作為整個圖輯的結尾:「祖先神主牌都掉,可能是新屋沒有神主枱?或者參與建樓的阿爸、阿爺那代祖先,(屋主)已經不認識……人的感情和連結,是會隔斷的。但神主牌前有一棵植物,沒人打理卻仍不斷生長,這植物的意象給我很深刻的感覺。無論你是否捨棄它,它都會用自己的方法生長,真真假假的影像可能會逝去,但那棵植物,卻代表著生命。」

攝影展現場特意放置一棵植物,嚴瑞芳寄意為不被時空所間斷的生命力。(黃寶瑩攝)

上文節錄自第108期《香港01》周報(2018年4月23日)《 攝影獎得主嚴瑞芳 用鏡頭尋找被遺忘的香港房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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