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行.專訪下】導演應亮從母親談香港兩代關係:老人變成商品

撰文:陳芷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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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導演應亮,2012年改編楊桂襲警案拍成《我還有話要說》,獻給自己的母親,結果卻被上海政府起訴,從此流亡香港。六年後的今天,他拍了另一部長片《自由行》,片中描寫流亡導演楊樞,以自由行的方式,跟參加旅遊團的母親在台灣重逢,再呈現政治環境如何影響兩代的關係。戲中楊母跟女兒說了一句:「你真當自己是香港人嗎?」這話聽來很諷刺,因為應亮今年剛拿到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
他說在香港生活幾年,對這個地方產生了感情,自己也當了父親,要回復創作,從《九月二十八日.晴》因佔中而爭執的父女,到《自由行》楊樞與母親,應亮從自身經驗,談到香港人兩代的關係。
攝影:高仲明

【自由行‧專訪上】流亡導演應亮 渴望與父母重逢?我更渴望自由

堅強的母親:「大不了,脫離關係」

母親跟楊樞說,他們原來的老家政府收回拆遷了,賠償也人性化。楊樞生氣母親不爭不取不死守,總是對政府妥協的態度,一怒之下跑掉了。有時候,距離是美好,模糊了許多分歧,對應亮而言也是。後來,母親跟她說:「大不了,我們脫離關係,你們不要感到意外。」楊母是何等豪情壯語。
電影《自由行》
《自由行》中楊樞母親給她錄音筆,把被警察盤問的過程偷偷地錄下來。現實中,應亮母親寫了兩萬多字的信,仔細地紀錄過程。(電影劇照)

應亮說:「這幾乎是我母親的原話。」2014年他走到金鐘撐佔中,後來港片《十年》被中共封殺,他在Facebook寫過很多批評的字句。內地公安又找過他母親幾次,她母親拋下一句:「大不了,斷絕關係。」電影裏楊母給楊樞的錄音筆,現實中應母卻給兒子寫了兩萬多字,仔細地紀錄七次被盤問的過程。她生氣,生氣國家「我兒子拍個電影,警察都來。」也生氣應亮總是不聽教。他們生存的世界,一直活於矛盾當中。他母親以前就常說警察都是流氓,「她體會是真實,但愛國的心也很真實。她很真,本身也很矛盾。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應亮說,他的爸爸坐過政治冤獄,他爸爸不在的那個時期,一直是母親在崩潰的邊緣下撐著家,有些時候,母親坐在家裏某一個角落,不發一言,得疲憊、傷心的樣子,亦見過母親默默地掉過眼淚,卻未曾嘩啦嘩啦地哭。但他看到了母親的偉大和堅強,每天放學後帶著書包去跑不同的機構去了解父親的情況,又去不同人的家裏,母親和別人一起商討法子,他就在旁邊做功課;有時候他半夜醒來,也聽見母親還在跟別人問一些消息;同時母親又忙著去看守所給她丈夫送衣服,「我看到她的行動力。」應亮說。
 

政治對家庭的傷害:父親改變了

他父親回來以後,行為上跟從前不一樣了。他不像從前那麼工作狂,他有了「先家後國」的想法,「他心裏認為家裏面的關係比較重要。」於是,母親故意不那麼忙了,常常與父親去旅遊。

父親對應亮的要求也放鬆了,不會再要求他凡事心甘情願地為國家貢獻諸類,但也希望他能加入共青團,可是應亮一口回絕。父母失望,但也理解他的決定,「因為家裏都是共產黨員,接觸中國的現實比我深,父母經歷政治運動也比我多,他們也不會說不理解我這種反應,也是明白我為什麼會拒絕。」

應亮,卻成為喜歡討論社會議題的導演。父母也會去看和討論他拍的片子,從分析和評論都是從一個角度:「會不會很敏感啊?或者是也挺好的,雖然提出了一些問題,也不會過份。」所以,他也肯定如果與父母再見面時,「母親肯定會花一點時間去批評他:『以前,我一直給你講,不要去碰太敏感的東西,你還是這樣做。』」他想像。

母親跟楊樞說:「其實所有壓力,最終只由我一個人來承擔。」楊樞生氣了跑掉之後,去跟《九月二十八日‧晴》中飾演獨居退休校長的老演員見面。對稿中,說到退休校長申請到護老宿舍,社工問他女兒可好,校長說:「錢是女兒付的。」楊樞讀出自己的影子,點醒了自己的自私和幼稚,就哭。
電影《自由行》
應亮的母親與《自由行》中的母親也患上胃癌,「那時我剛拍電影,經常在外面跑來跑去。父親要我一定回去。媽媽不讓爸爸告訴我做手術的日期,我回去時,她已經做完手術。我看她經過八年的治療終於康復,我挺驚訝她做到了。」(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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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不懂面對兩代關係

記者問應亮:「哭,是出於自己未能照顧雙親的內疚嗎?」他搖頭說不,說:「是有,但沒那麼簡單。當她和老演員對戲時,除了內疚,還有對自己的不滿、憤怒,也看到了自己和母親的未來,甚至可能還有去世的父親的樣子,再加因長期身份不定而造成的焦慮等等情緒,就一併而出了。」

拍《九月二十八日‧晴》的時候,應亮成為父親,特別關心兩代之間的溝通。一次,他在灣仔,留意到對面馬路有一所老人院,老人一個個被推下來,推著他們的不是家人,而是護老人員。「他們的動作很熟練,怎樣轉彎啊,我留心看。」明明應是温柔的親人互動,卻變成工作人員標準而安全的操作。「其實他們喜歡住在這裏嗎?」路過的香港人沒留意到這個平常的畫面,對當時是外地人的應亮而言,有點不可思議。「從前上海沒那麼流行養老院,上海人把老人都交托給親人。」只是,香港年輕人卻視老人為商品。

應亮於是跑了多間老人院,一位姑娘告訴他曾經獲得政府的資金,想邀請300多位老人的兒女在新春期間與老人見面,由義工拍片。結果,沒有一個家庭回應,大家都說沒時間。DVD卻變成300多位老人對著鏡頭向兒女說話,「差不多全都是說『我在這裏很好,送我來這裏,我很感謝。經常有人來探視,你們放心。然後孫子要好好學習,好好做人……』」

「我覺得挺震撼,不可能300多個家庭都很忙吧。」他後來去找研究兩代關係的朋友了解,朋友點出香港的問題:「忙是藉口,香港人其實是不懂處理這種關係。」

應亮成為父親,也關心兩代的溝通問題。而這部《自由行》是他給兒子的禮物。

幽默是一種無奈的表達

DVD中老人的話,有點耳熟吧?好像正是應亮與父母在視頻裏面的對話一樣。但那是不自由、不正常的親人對談。而我們呢?又或者是,應亮與父母重逢時,也是不知說些什麼。楊樞母親在電影中說了一句:「其實也挺好的,以前我都看不到你,跑來跑去,現在我起碼可以固定每個月跟你視頻一下。」應亮說這是現實,長大以後拍電影跑來跑去,關係也陌生:「我與父母本來也不是無所不談的緊密關係。」從《九月二十八日‧晴》到《自由行》,觀眾看到政治對於家庭的傷害,也看到一個家庭對人的影響。

至今,應亮父母也不知《自由行》的存在。楊樞是應亮的化身,她的內疚、憤怒、思念、尋找身份的顛疲、焦慮,也是應亮經歷的情緒。他也習慣說話後以兩聲輕笑來總結,在電影中加入幽默的橋段,「因為我遇到的時情總是很荒誕,我也不想電影很悲傷,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變成我情緒的發洩,我反而希望是一種反思,而幽默也是一種態度、反思,對無奈的一種表達。而且是我人生當中一個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