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條例】利東街工程暫緩再偷步拆 街坊憶林鄭的暫緩「往績」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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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當天,葉美容早上七點就走到立法會示威區坐著。當日示威者號召早上聚集於金鐘一帶,她早早到來,中午還要趕回灣仔藍屋工作。「瞓少兩個鐘有什麼所謂?時間上容許,我就來撐場。」
她拿出一塊紙皮、一支冰水,坐在添馬公園樹底坐下。我們旁邊全是穿著黑衣,正抖涼休息的年青人,七旬老人看著他們,說:「我不是大學生,出現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我不理有沒有用了。」
12年前始,人們都記得利東街May姐為要求跟其時發展局局長、今天的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對話,絕食足足五天——當時街坊提出發展保育並重的「啞鈴方案」,林鄭上任發展局後傳出暫緩消息,市建局卻在一個月後偷步清拆。有反《逃犯條例》修訂的示威者借利東街的故事提醒群眾,不能盡信林鄭。喜帖街的下場,大家都看到了。
攝影:鄭子峰、黃舒慧

從最初市建局提出的「姻園」、為網民嘲笑的「囍歡里」,發展商最後沿用「利東街」命名新建商場。(黃舒慧攝)

反修例之初的三月底,May姐早已隨隊在灣仔盧押道遊行至政總,但金鐘催淚彈煙霧直往人群發射的612當日,她不在現場。重看警察在中信大廈兩邊夾擊和平集會者的片段,她生氣得無法言語。「你想驅趕,卻集中了人群,令他們無法離開,好差。」

煙霧一直沒有散去。民陣發起第二次遊行之前,警務處處長盧偉聰見記者定性612為暴動。6月16日,從炮台山起步的人潮如鯽,匯入銅鑼灣維園,此後流散填滿了灣仔不同街道,烈日下人們流著汗走走停停。比起上一次遊行,普通群眾更願意自發昂首高喊口號,有人累極休息,便有人接力吶喊。

對社運常客May姐來說,這仍然相當震撼。那天她從軒尼詩道走到駱克道,「到謝斐道都還有人,好犀利。」

葉美容,街坊個個稱她作May姐。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想不到她已屆70歲。(黃舒慧攝)

12年前後 兩次暫緩

那晚,林鄭月娥發表道歉信,說已停止修訂工作。示威者沒有因此退讓,他們要求政府嚴正撤回修訂,撤回612「暴動」定性、撤控及追究警察過分使用武力。社交媒體上的文宣圖滿天飛,有人重提2007年林鄭上任發展局局長後,灣仔利東街重建亦傳出暫緩消息,及至年底,市建局偷步動工。

家園被毀的心情,May姐當然曉得——她住的灣仔船街、她開設樓梯檔賣水晶婚嫁手飾的利東街,都被納入重建建成豪宅。2003年,市區重建局宣佈重建利東街/麥加力歌街H15項目,居民、舖戶和保育人士旋即成立H15關注組,May姐亦是活躍成員之一。

街坊當年帶住黃繩跑遍利東街,街道兩旁的舊樓窗戶,左邊四樓住戶拋下一個線頭,右邊五樓住戶也拋下一個,由地面的街坊將兩條線綁到一起。線一扯,黃繩高高懸掛,黃幡順勢滑下,其中一張大字寫道:「落實居民參與規劃」。

May姐的樓梯檔在利東街轉彎位,給準新娘賣純銀和水晶手飾。現在店舖變了連鎖簿餅店。(受訪者提供)

街坊提出保育方案 林鄭上任重建暫緩

抗爭持續了四年,關注組和規劃師草擬了本地第一個民間規劃方案「啞鈴方案」,建議重修和保留街道中段的50、60年代建築物,並在兩邊新建五幢住宅大樓,強調保育和發展並存。整個設計狀似啞鈴,後來贏得2005年香港規劃師學會銀獎。不過,方案多次被城規會否決,城規會亦在審議市建局規劃方案時多次拒絕市民列席,街坊和組織者亦曾因抗議行動被捕。

2007年,時任行政長官曾蔭權在施政報告中,提出發展局會聯同市建局「以地區為本,整體考慮灣仔舊區的發展及活化方式」。同年11月市建局引用《土地收回條例》收地,街坊沒有放棄,多次提出覆檢和上訴民間方案。如火如荼之際,林鄭月娥上任發展局局長,期間傳出利東街將暫緩工程的消息,她約見H15關注組成員對話,開會條件是雙方不可對外公佈。街坊以為看到轉機。

「大意是你不再搞事,我便留位置給你在利東街做。做什麼?不會是我可以做的生意。」(黃舒慧攝)

「大意是你不再搞事,我便留位置給你在利東街做。做什麼?不會是我可以做的生意。這是出賣街坊。我們不是搞事,訴求有兩樣:樓換樓、舖換舖、不要錢。第二是維持原有社區網絡。」May姐說。關注組之後也就林鄭提出的幾點修改方案細節。「傾了個幾鐘傾唔掂,到12月,她覺得我們無能耐,就同意市建局偷步拆樓。」當時,城規會仍未審議處理街坊就啞鈴方案的上訴。

官方網頁這樣介紹利東街:「 利東街為香港帶來全新長約200米的林蔭步行街體驗,兩旁有露天茶座、品味創新的餐廳及本地和外國特色潮流品牌等,既有市區的四通八達流通便利,又有小社區左鄰右里的緊密網絡,為傳統灣仔街道注入新活力,是成為灣仔南的聚點之一。 」(黃舒慧攝)

聖誕連假 市建局偷步清拆 

12月23日上午,May姐正出席可持續發展會議,街坊急急腳跑來找她說:「市建局偷雞拆樓!」他們於是跑到合和中心搭電梯,當時電梯對正利東街的街景。電梯一邊向上升高,他們愈看得清楚,人去樓空的利東街,被綠色帆布靜靜覆蓋,一個吊臂車正鋤動大廈的六樓天台,發出「咚咚咚」的巨響。

May姐數著日子:23日是星期六,24是星期日,25、26日是聖誕節公眾假期。「死啦,他們習慣長假期做重建,因為市建局放假,你打電話投訴也沒用。到27日再開工,或者H15啞鈴方案上訴得直,都成為『拆咗啦,幫你唔到』的事實。」

考慮了三個小時,她決定開始絕食行動。

May姐當年為了跟林鄭對話,要求延緩清拆,待翌年審議啞鈴方案上訴,在利東街絕食四天,最後一天踩上政總。(黃舒慧攝)

寒冬絕食為見林鄭 換20分鐘見面

最初,May姐對絕食的印象,便是2005年反世貿部長級會議韓農絕食的畫面。「可以做的,講的都做了。叮一聲想到,是否可以絕食?」開初,街坊問她,要不要先吃碗魚蛋粉?她說不,時值寒冬,她給子女傳個訊息,便在利東街坐下來開始絕食。「要來就來,衝和行動,就是那一剎那。」但她心裡一直相信,同路人會互相補位;正如她絕食中途,有素未謀面的街坊給她買特大羽絨。 

她的訴求是要跟林鄭對話,要求在翌年啞鈴方案上訴審議前暫停清拆,但絕食到27日仍不見其蹤影。時任立法會議員勞永樂醫生那天把May姐送到政府總部,他們從車尾箱扔下一張床褥,May姐席地而坐。「林鄭出現慰問我,第一句就說:May姐你不要這樣,第二件事便指著甘太說,你都賠償了,還搞什麼?」她說:「但我們說的是社會公義,不是我個人賠償的問題!」

欠缺民主規劃的發展,最後由誰得益?(黃舒慧攝)

「她沒聽市民意見」

根據當日報道,林鄭出現在政總握著May姐的手,重申利東街唐樓無歷史價值,不會叫停工程。絕食近90小時的May姐聽後大哭,林鄭為她拭淚,20分鐘左右便離開。「我當時跟記者說,我看到林鄭好涼薄,沒有社會使命感。」之後她陷入休克狀態,醒來時,人已經在救護車擔架之上,市建局亦24小時馬不停蹄地完成利東街清拆。

這個故事,聽來熟悉——反修例運動之初,不乏議員促請政府以其他方式解決港人陳同佳涉嫌於台灣殺害女友潘曉穎的引渡問題,但政府一概指不可行;百萬人遊行上街後,晚上11點,政府宣佈照常恢復立法會二讀草案。現在回望,May姐能夠把林鄭回應利東街居民的態度,與今天反修例政府回應重疊。「她沒聽市民意見,眼角高。又喝記者,但要不是記者報道,市民是不知情的。」

直至金鐘衝突、二百萬人遊行,林鄭終提出暫緩,但示威者對政府的不信任已無可挽回,他們呼籲行動升級。利東街的故事,無疑是其中一個提醒。

林鄭和May姐兩個都在灣仔出生和長大。(黃舒慧攝)

命運迥異的兩個灣仔街坊 

May姐不是什麼大人物,在加入抗爭行列之前,就是一個生意人、一個媽媽;一個出生於灣仔船街的街坊。「以前船街8至10號是木屋,像藍屋一樣。」兜兜轉轉搬到中環,婚後還是回到船街建立家庭。「熟悉的街坊和朋友,叫救命也有人幫嘛。選灣仔是覺得沒別的選擇,在別區重新建立生活,需要時間的。」

1999年,她租下夾在中醫藥店和髮型舖之間的樓梯檔,正午陽光曬在頭上時,她就開檔,到兩點左右收工。「以前我向左、向右望就可以跟街坊打招呼,沿途20多間喜帖店,星期六、日,好多準新娘在這過路,對面是恤衫店,準新郎就在那裡做花邊恤衫。我賣的是日本水晶,也算闊佬。」

12年後,同樣在灣仔出生的林鄭已貴為行政長官,而利東街變為歐陸式風格商場走廊,兩旁均為名牌店,抬頭盡是高聳住宅、反光玻璃窗。連接大廈的天橋在春園街的住宅烙下陰影,May姐指著對面街說:「你看,別人的家以前六點就有太陽,你起的豪宅拿走了別人的太陽、空氣、視野。」當初說讓舊商戶回來營業的說法,在高昂租金面前當然煙消雲散,只有一檔舊商戶在地下商場開店,捱貴租賣利是。

當初說讓舊商戶回來營業的說法,在高昂租金面前當然煙消雲散,只有一檔舊商戶在地下商場開店,捱貴租賣利是。(黃舒慧攝)

民生到民權的爆發

老實說,May姐事後對林鄭抱有很矛盾的觀感。「你問我憎唔憎佢?我好憎。但我也曾覺得,如果她咁打得、有計謀,或者點都可以幫到香港。」她說:「結果上任之後,沒有一件事從香港居民角度出發,從全民退保、房屋問題、許多的劏房戶和明日大嶼,她受上頭指令,受地產影響,一個字,衰。」

利東街之前,是本土意識堀起的天星、皇后碼頭保育行動;利東街之後,是相關土地資源分配的新界東北、菜園村及反高鐵。日後雨傘運動到旺角衝突,一再揭示紛爭背後,癥結仍然在於民權。「社會的民生、民權,整體而言,她都沒有去做。民生問題累積到今天抗爭爆發,你知道年青人面對的是什麼嗎?他要想自己的未來。」

已屆70歲的May姐把目光放在年輕人身上,「我都快移民了,移民天國啊!但年青人要面對的,你知道是什麼嗎?」(黃舒慧攝)

藍屋開幕的一支抗爭舞

May姐很記得2017年,林鄭前往藍屋閉門開幕活動,指「留屋留人看似不可能,也終於實現」。當年有份參與保育運動的人士很不齒,May姐在家裡找到一條旗袍,舉起7字手勢比喻林鄭在小圈子選舉取得的777票,在藍屋前方跳了一支即興舞步,直至有人告知她,林鄭放棄在正門拍照留念,從冷巷上車走了。

「十年之後,她去藍屋攞彩,我也要做些事。」May今天已經70歲了,她拭去眼角分泌的水滴。清拆之後,她曾常常獨自流淚。但很快,她又繼續以H15關注組身分跟其他受重建影響的街坊同行,也兼職負責有關市區更新的導賞,帶學生接觸城市發展背後的真象。「社會進步的過程中,剝開是有血有淚的。我是個頗理性的人,人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複雜,喊得多厲害,抹乾眼淚還是要過日子。就抹淨塊面,再走出來。」

「像我決定了絕食、跳舞,你要專注,不能想其他。」正如她兩年前堅持把抗爭的舞跳完,出發點從來不是有用或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