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那個向世界轉譯藏地密碼的導演走了

撰文: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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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8日凌晨,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因患病醫治無效,在西藏逝世,年僅53歲。

噩耗傳來,不少人發文悼念,不管是與萬瑪才旦相熟的人,還是喜歡他電影的人,除了震驚之外,都或多或少有一個共同的感受,那就是:遺憾,既遺憾於他在創作的旺盛期與世長辭,也遺憾於他作為連接藏地與世界的紐帶,自此之後將留下巨大的缺口。

我是很早之前開始看萬瑪才旦的電影的,包括《靜靜的嘛呢石》、《老狗》、《塔洛》、《撞死一隻羊》、《氣球》,後來2021年4月在南京先鋒書店的一次活動上,見到了萬瑪才旦,他很安靜,總是在默默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當我上前搭話告訴他我之前去青海湖騎行的經歷後,他突然變得健談起來,並告訴我,青海湖屬羊,岡仁波齊屬馬,貢嘎屬牛,「你可以在羊年再去一次青海湖」。萬瑪才旦是青海貴德人,談到他的家鄉,他總是有很多話可以說。

以《撞死了一隻羊》入圍最佳導演的的萬瑪才旦與公司代表趙曉雯出席金馬星光大道(金馬執委會)

那次見面之後,便時常關注萬瑪才旦的朋友圈,以及他的新作。5月8日的前一天,他還在朋友圈鼓勵年輕的電影人。而他在3月底殺青的電影《陌生人》,也成了他留給人們的最後一部作品。

近20年來,萬瑪才旦拍攝的7部劇情長篇,都是關於藏地的故事,也因為他的電影,「藏地新浪潮」日漸成為一種中國電影的新方法。這一概念提法,最早源自於十多年前,美國印第安納州立大學為萬瑪才旦導演做的一場電影作品展映。而在「藏地新浪潮」這一概念涵蓋的當下最為活躍的一批藏族電影導演,從松太加到拉華加,再到德格才讓,幾乎都出自萬瑪才旦曾經的電影創作團隊。

萬瑪才旦之所以成為中國電影界的一個獨特存在,雖然與他講故事的能力和深度有關,畢竟在成為電影人之前,他首先是一個小說家、作家,但更重要的是,他是跨時空和跨文化的思想者、記錄者、傳播者。他所跨越的,既有傳統與現代,也有藏文化與漢文化,雖然這兩種文化同屬於更廣闊意義上的東方文化,但內部的鴻溝和張力不可謂不大。而當這樣的東方文化不可避免遭遇更為強勢的西方文化時,又勢必經歷另一番衝擊與反應。

萬瑪才旦最後一部電影《陌生人》舉行開機儀式。(微博@萬瑪才旦)

長期以來,藏地作為一個地域廣闊的實體,就成為圍觀者想象和凝視的對象,經過一番想象與加工,藏地被等同於西藏,並走向了兩極化——有時西藏被理想化為一塊淨土、聖地,是集聚人類一切智慧的寶庫,一個完全奉獻給佛教實踐的田園牧歌式的社會;有時西藏又被妖魔化為一個充滿了各種迷信、巫術的地方,一個中世紀的腐朽和罪惡的淵藪,一個令人厭惡的瘋狂剝削和壓迫農奴的神權政體。而隨着中國與其他國家政治上角力的加劇,藏地更是成為一種工具,被政客們作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

提到外界對於藏地的想象,不得不談到1998年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推出的《香格里拉的囚徒們——藏傳佛教和西方》一書,該書作者是密西根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的西藏和佛教研究教授Donald S. Lopez Jr。這部著作不只在藏學界,而且也在整個世界宗教和文化研究領域內引起了不小的反響。Lopez運用薩義德的東方主義理論,以及西方後殖民主義文化批判的手法,對歷史上和當下西方世界對西藏和藏傳佛教的誤解、挪用和歪曲做了痛快淋漓的揭露和清算,特別是對當下西方神話化、精神化西藏,將西藏與香格里拉——一個西方殖民主義幻想所創造出來的烏托邦——等而視之,以至於普遍淪為「香格里拉的囚徒」這一現象做了振聾發聵的批判。

這所有的想象與凝視,萬瑪才旦都看在眼裏,作為土生土長的藏族人,萬瑪才旦既是局內人,也是旁觀者,他通過小說和電影呈現的藏地,因為有了具體的生活,有了七情六慾,顯然更為真實,也更為複雜與飽滿。而這樣的努力,又何嘗不是在打破普遍存在的對藏地的神話化、精神化的傲慢與偏見?而支撐起這一切的,便是電影中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個又一個藏地人。

萬瑪才旦執導藏語電影《撞死了一隻羊》劇照。(圖 / 豆瓣)

電影人王小魯在《藏語電影與電影藏語》中這樣評論道,萬瑪才旦打破了藏地生活的景觀化,在最早的時候,我們對於青藏高原的認識,就是單反相機拍攝出來的的美好圖片,但是萬瑪才旦呈現了藏地生活的內在肌理,尤其是《老狗》的城鎮面貌,那些灰濛濛的社會空間,讓我感覺那是當地生活者的重要視線,而不再是旅行者的單調視線。

《紐約時報》這樣評價他的電影:沒有國際媒體的頭條,脱離了官方媒體以及旅遊業所製作的夢幻風景片,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個體在轉變及入侵中的掙扎、對於他們鮮活的日常體驗的探究。鄉村窮人和處在現代發展風口的生活方式,是萬瑪才旦最熟知的,也是他最擅長駕馭的主題。

剛剛過去的五一小長假,我和來自各地的朋友一起徒步穿越了貢嘎山,在途中,腦海裏有很多元素,比如最早將貢嘎帶入世界視野的美籍探險家約瑟夫·洛克,用小說《消失的地平線》成就了香格里拉傳說的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當然還有告訴我貢嘎山屬牛的萬瑪才旦。而在藏地行走的過程中,接觸到的各色人等,也讓我更加能體會萬瑪才旦電影中的那些人,以及藏地文化在他們身體和心靈上留下的深深烙印。

萬瑪才旦(視覺中國)

我想,這種豐富性,也是萬瑪才旦所倡導和試圖傳達的。因為萬瑪才旦多次公開表達過跨文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因為這樣的跨越,人才能不狹隘,才能用更開闊的視野看待周遭和世界。包括對於「藏族導演」這個標籤和「尋根」本身的理解,萬瑪才旦也選擇將其放在更廣大的意義層面去闡釋。畢竟,在所有的人為的標籤和身份之外,我們都有一個更大的、更自然的統一性,也都同處於更大的共同體中。從這個層面來看,萬瑪才旦無疑完成了對「藏地密碼」的轉譯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