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之家】組合屋是新潮的貧民窟 抑或窮人救星?從英國例子看

撰文:黃珮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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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320平方呎的家,面積雖小,但有獨立廚房浴室,一張梳化床和兩張工作枱,可謂五臟俱全。米白色的牆上貼滿藝術圖片和明信片,地板鋪了藍色地氈,屋內還放滿屋主Charlie Devus的藝術作品,為長方形的小單位增添不少個性。兩端是落地玻璃窗,光猛開揚,窗外有一排排兩層高的白色小屋,遠眺是一道磚紅色的圓拱形火車橋。如果被人矇着眼帶到這,誰也猜不到這原來是一間貨櫃屋。

Charlie雖然住在貨櫃屋,但勝在光猛開揚,而且牆上貼滿藝術圖片和明信片,為這個家增添不少個性。(Charlie Devus圖片)

英國南部海邊小鎮布萊頓(Brighton)的Richardson's Yard,是非牟利組織「布萊頓房屋信託基金」(Brighton Housing Trust,下稱BHT)推出的項目,旨在為露宿者和低收入人士提供居所。不過BHT強調Richardson's Yard只屬臨時性質的過渡性房屋,組織希望透過提供租金優惠,讓住戶能夠儲多點錢,找到合適住所後便可以搬出去,以騰出單位讓其他有需要的人入住。Richardson's Yard的原意是好,可是實行起來卻暴露不少流弊。「這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貧民窟……在這裏,販毒、暴力都是常態,這裏遲早會登上Daily Mail(英國小報之一)頭條。太瘋狂了,我一定要盡快離開這裏。」Charlie三年前跟《Vice》雜誌記者這樣說。

這個家面積雖小,但有獨立廚房浴室,一張梳化床和兩張工作枱,可謂五臟俱全。(Charlie Devus圖片)
Richardson's Yard位處大馬路交界處,前身是一間酒吧和廢鐵場。(QED圖片)

三年過後,《香港01》記者主動接觸Charlie,發現仍住在原地的他,依舊不滿那兒的居住環境:「這裏根本就不應該用來興建住宅。Richardson's Yard坐落於荒廢用地之上,位處大馬路交界,整體感覺很不舒服。」

Richardson's Yard的前身是一間酒吧和廢鐵場。2012年,BHT眼見住屋問題愈趨嚴峻,便向有關部門申請,在這個廢棄地方興建臨時住所。BHT與發展商QED合作,從荷蘭購入36個40呎標準貨櫃,經翻新和改裝後,搭建成一個五層高的小屋苑。由於貨櫃屋組裝容易,整個工程只花了14個星期便完成,造價90萬英鎊(933萬港元),而每個貨櫃屋的成本則只需2.5萬英鎊(約25.8萬港元)。

受訪者Charlie Devus。(Jo Goertz圖片)

2013年底,Richardson's Yard入伙,當地傳媒廣泛報道,原因之一是貨櫃屋在當時的英國是一個嶄新構思,令不少人趨之若鶩,再者露宿者問題長期困擾布萊頓。布萊頓所在的布萊頓-霍夫市(Brighton and Hove),去年的露宿者人數僅在一年內激增八成,上升至144人。Richardson's Yard推出時,不少人都寄望這項實驗計劃取得成功,更可擴大規模,改善更多低收入人士的住屋問題,可惜結果令人大失所望。看看Charlie的個案,由於他負擔不起貨櫃屋以外的居所,無論多麼想脫離這裏,也只能向現實低頭。Charlie已經在Richardson's Yard滯留三年多。

 租金過高 儲錢上車無了期

Charlie之所以「滯留」,是因為貨櫃屋的每月租金要650英鎊(約6,735港元),雖然是市價的75%,但仍然讓他感到非常吃力。租金佔了收入一大截,又何來儲蓄呢?他認為,這樣有違「幫助住客循置業階梯上移」的原意:「這是政策種下的惡果,政府一直沒有機制監管租金升幅,現時租金和收入完全不成正比。BHT一開始就應該將租金定在合理水平,但他們沒有這樣做,反而賺盡所有。我認為在這個地段,月租200至250英鎊(約2,094至2,618港元)才算合理。」

不想流落街頭,唯有繼續捱貴租。我問Charlie可有什麼未來計劃?他告訴我自己收入不穩定,目前只能見步行步,可以選擇的話,誰會想住在鐵盒子裏呢?他說:「我是一名藝術家,身體有些毛病使我不能像平常人一樣上班,這個家就是我的工作室,這裏存放了很多我的作品。賣掉作品後,我便有收入,但總不能每次都能夠順利賣出(作品)。」Charlie說自己有季節性抑鬱症,需要多接觸自然光,又慶幸自己的家很光猛,有助他情緒好轉,「這是住在Richardson's Yard的好處。除此之外,我已經數不到其他優點了。」

Richardson's Yard治安欠佳,令住戶非常苦惱。圖為數名警員正嘗試進入一個單位,搜索毒品。(Charlie Devus圖片)

除了租金水平,治安問題同樣令Charlie非常頭痛:「當初說得天花亂墜,怎料現實(Richardson's Yard)卻是一個貧民窟,充斥毒品和罪案,久不久就有警方採取突擊行動。最近一次行動是打擊販毒;再上一次,即是6月時,就有一批全副武裝的警員衝入其中一個單位,說有人非法收藏槍械。」當然,不是所有住客都是毒販和危險人物,有些鄰居也很友善,「初時鄰里關係很不錯,令我感到自己是社區的一份子,可是其中一位住客自殺,轟動了整個社區,此後住戶陸續搬走。雖然有新鄰居住進來,但那種連繫已不復再。」

一批全副武裝的警員,衝入其中一個單位搜查槍械。(Charlie Devus圖片)

2015年,幾乎所有Richardson's Yard住戶聯署公開信,要求負責管理屋苑事務的BHT減租和改善治安,可惜組織未有正視問題,令不少住戶感到被遺忘和受剝削。儘管如此,Charlie對貨櫃屋還未完全失望。他始終相信,這是紓解住屋問題的好方法,關鍵在於「誰來入住?誰來管理?」他又認為,Richardson's Yard弄得一團糟,是負責這個項目的管理層不斷被撤換所致,後來接手的又忘了幫助弱勢社群的初衷,「大概是為了節省成本和趕工吧,不少貨櫃屋都有漏水問題,而且隔熱功能差得很。夏天熱,冬天冷得厲害,暖氣費也貴得驚人,一年要1,000英鎊(約10,202港元)。Richardson's Yard是一個反面教材,是貪婪和管理不善的最佳示範。一個很好的方案,偏偏因為發展商賺快錢的心態而被搞砸。」

Y:Cube色彩繽紛的外牆和綠意盎然的公共空間,打造出充滿生氣的居住環境。(Roger Stirk Harbour+Partners圖片)

 Y:Cube年輕住戶:生活重回軌道

「20歲的時候,我曾經露宿街頭,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的低谷。」外表斯文、戴着黑色粗框眼鏡、頭頂盤髻的Amy,貌似一個現屆大學生,誰想到她曾是個露宿者。從倫敦街頭搬進基督教青年會(下稱YMCA)Y:Cube組合屋後,Amy近年過着半工讀的生活。「在這裏,我可以忘記過去,重新出發……我不再睡在硬地上,而是軟床。任何時候,只要我喜歡,我就可以煮食、沖茶喝或洗澡,這是我的小天地。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個空間,令我比以往獨立和自信。」Amy害羞地笑了笑。

英國政府過去三、四十年間減少興建可負擔房屋(affordable housing),在求過於供的情況下,房價不斷上漲,現時英格蘭和威爾斯的樓價已升至國民平均年薪的7.6倍。不少人買不起樓,變成無殼蝸牛,部分人甚至連租金也負擔不起。以倫敦為例,租一個單位平均要1,920英鎊(約19,621港元),不少人都選擇與其他人合租;租不起的,唯有流落街頭。根據倫敦議會9月公布的報告,倫敦每晚多達900人露宿街頭;至於隱性露宿者,即寄人籬下或未有向當局登記的無家人士,多達12,500人。報告指出,露宿者大多是未婚年輕人,又沒有被政府界定為優先上樓人士,因此他們往往要苦等多年才能獲分配可負擔房屋。

Y:Cube面積為280平方呎,有獨立廚房、廁所和一個睡房。(Roger Stirk Harbour+Partners圖片)

為了幫助有迫切住屋需求的年輕人,YMCA與擅長設計微型屋的建築公司Roger Stirk Harbour+Partners合作,推出非牟利過渡性房屋「Y:Cube」:每個單位面積為280平方呎,有獨立廚房、廁所和一個睡房。這些組合屋先在打比郡(Derbyshire)工廠進行單元預製,包括加裝夾層隔音隔熱、內部裝修、防蟲、防火等工序,之後再把它們運到倫敦西南部米查姆(Mitcham)一塊閒置地,利用砌積木式建築技術,搭出三層樓高的組合屋苑,前後不用五個月便完工,比傳統建築方法快得多。Y:Cube項目發展顧問Simon Tanner接受《香港01》訪問指,工程費用為190萬英鎊(約1,943萬港元),即每個單位的成本是5.3萬英鎊(約54萬港元),比傳統建築便宜25%。至於資金來源方面,YMCA早前獲市政府批出逾33萬英鎊(約343萬港元)資助興建Y:Cube。由於建築費較低,預料不用十年便可回本。

Y:Cube先在工廠進行單元預製,之後運到閒置地,利用砌積木式建築技術,搭出三層樓高的組合屋苑。(Roger Stirk Harbour+Partners圖片)
Y:Cube的鄰舍關係和治安都很好,其中一個原因是所有住戶都經過嚴格篩選。(Roger Stirk Harbour+Partners圖片)

 住戶經篩選 鄰舍關係較理想

Y:Cube在2015年9月入伙,36位住戶中,一半人原本住在YMCA的露宿者宿舍內,另一半則是市政府轉介的個案。Tanner向記者表示,Y:Cube的鄰舍關係和治安都很好,其中一個原因是所有住戶都經過嚴格篩選,「住戶要證明自己有工作,而且在行為和準時交租方面,都擁有良好紀錄。」Y:Cube的住戶最多可以居住五年,租金是每星期148英鎊(約1,514港元)租金,是市價的65%。

其實,YMCA不是沒有試行過貨櫃屋。於Y:Cube面世前,YMCA推出名為mYPad的貨櫃屋計劃,以20呎貨櫃改建成臨時房屋,一共有30個,供露宿者和低收入年輕人入住。同樣是貨櫃屋,mYPad與Richardson's Yard的分別在於前者面積較後者細一半,租金則是後者的七成。YMCA物業主管Mark Agnew向《香港01》透露,由於組合屋項目的成效更佳,因此會全力擴展有關項目,不會考慮增添貨櫃屋,但未有透露詳細原因。

Richardson's Yard和Y:Cube的居住體驗有如此大的差別,其中一個原因是選址和屋苑設計。(Roger Stirk Harbour+Partners圖片)

不過撇除物料,Richardson's Yard、mYPad和Y:Cube都是臨時組合房屋,何以Amy和Charlie的居住體驗有如此大的差別?影響因素之一是選址和屋苑設計。Y:Cube距離Mitcham Eastfields車站約十分鐘步程,比鄰近大馬路的Richardson's Yard更為幽靜,而非在馬路旁冒起、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房子。建築公司設計Y:Cube時亦花了不少心思,包括使用色彩繽紛的外牆增添生氣,在隔音隔熱、防鏽等方面一絲不苟,以減少住戶冬天開暖氣的開支,並確保貨櫃屋能夠讓人住上60年。

所謂理想的居住環境,其實不外乎設施配套、 治安和鄰里關係。Y:Cube就有一個庭院,讓住戶可以在公共空間聚集、休憩和聊天。負責管理的YMCA努力凝聚這個社區,包括安排住戶參與義工活動、接受職業培訓或重新上學。90後住戶Wendy Omollo說:「經歷過無家可歸的人,總會比其他人缺少自信,做義工能讓我們重建自信。」在YMCA的幫助下,Wendy接受了職業培訓,最後在當地連鎖酒吧找到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後來還晉升為副經理。

Ladywell組合屋村上層是住宅,下層是小商舖、公享工作空間和社區電影院。(Rogers Stirk Harbour+ Partners圖片)

 組合屋村 有露台有商舖有戲院

米查姆Y:Cube的成功經驗,引來其他地區效法。位於倫敦東南部的劉易舍姆自治市(Lewisham),住屋問題相當嚴峻,多達9,422戶輪候上樓,當中逾500個家庭長期住在日租單位如B&B民宿。為緩解基層住屋之困,地區議會近年與Rogers Stirk Harbour+ Partners合作,複製Y:Cube的做法,建造一個更大型的組合屋村,不過地從何來?剛好Ladywell區有一個文娛中心拆卸了,當局還未決定該幅土地的長遠用途,而且一般情況下,規劃許可的審批程序需時三年,其間土地會一直閒置。為免浪費土地資源,劉易舍姆地區議會決定利用這個空檔期,在該處興建臨時組合屋。整個工程耗資近500萬英鎊(約5,148萬港元),用了9個月建成Ladywell Pop-up Village(快閃村),於去年6月正式入伙,給24個「無殼」家庭入住。每個單位面積為829平方呎,有兩房一廳、廚房、浴室和露台,樓下還開設了小商舖、咖啡廳、共享工作空間和社區電影院。快閃村月租為1,061英鎊(約10,924港元),大部分家庭都享有房屋津貼,因此只需繳交部分租金。他們最多可在該處居住兩年,地區議會要在兩年內為他們覓得長遠和合適的居所。

Ladywell快閃村每個單位面積為829平方呎,有兩房一廳、廚房、浴室和露台。(Rogers Stirk Harbour+ Partners圖片)

Ceyda Eray是其中一名住戶,她與丈夫育有兩個女兒,長期居於潮濕且環境惡劣的爛房子內,害得大女兒得了哮喘,小女兒又患上濕疹。「自從我們離開了那個地方,她們都沒事了,不用吸哮喘藥物,也不用塗濕疹膏了。」Eray向《衛報》記者說:「我的丈夫多麼渴望這是我們永遠的家。」可是Ladywell快閃村始終是過渡性房屋,預料到了2020年便會撤出Ladywell,然後移師到市內另一處空地。不過隨着Ladywell項目的名字愈來愈響亮,不少非政府組織和建築公司都有意發展類似項目。對於一眾無殼蝸牛來說,絕對是個好消息。

解決上樓難 不能單靠貨櫃屋香港社會近日出現要求興建貨櫃屋的聲音,以緩解基層市民的住屋之困。行政長官林鄭月娥上周三(11日)發表首份施政報告時,稱會增加過渡性住屋供應,惟沒有提及具體規模和計劃細節。貨櫃屋的概念雖好,不過不少人卻擔心任何惠及基層的構想,一旦落入政府官員手中,最終都會變得「離地」,成為「美食車2.0」。由一群年輕建築師組成的的團體「思政築覺」,其召集人關兆倫向《香港01》 記者表示,政府如果真的要興建貨櫃屋,首先要定位清楚:貨櫃屋究竟為了什麼而存在?「如果它是一項短暫措施,用來解決基層市民的住屋問題,租金水平就不能高。如果貨櫃屋的租金貴,便與地產項目無異,它本身的存在就變得沒意義了。」對於外界擔心香港炎熱潮濕的氣候,未必適合搭建貨櫃屋,關兆倫認為在技術上,這些問題通通可以解決,只是成本會較貴。他認為,香港引入貨櫃屋的最大困難,在於能否符合《建築物條例》。關兆倫說:「香港的《建築物條例》比很多其他國家嚴謹。目前要興建貨櫃屋,一定要通過很高的門檻。如果政府不放寬或者制定新指引,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政府可考慮制定新的作業備考(PNAP)。有了明確指引,大家便可跟着做。」除了在政策上拆牆鬆綁,政府還可以擔當什麼角色?關兆倫認為政府不用參與太多,只要減少官僚規條障礙,放手讓民間組織自己辦,成效反而更好。「政府唯一角色是確保政策利民,確保貨櫃屋是讓社會上有需要的人士入住,而不是淪為豪華貨櫃地產項目。如果由民間團體倡導和主導,成效會較高,因為他們可以親身接觸用家,明白他們的需要,並向他們提供多方面的支援,包括就業、社區融合等方面。」關兆倫認為政府推出貨櫃屋,原意是幫助基層市民,但只可短暫紓緩水深火熱的房屋問題,始終未能解決因炒賣和租務市場欠缺管制而形成的「上樓難」問題。要治本,還是要加快覓地建屋,讓房屋回歸居住的功能,而非用作投資,令港人擁有可負擔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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