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案金額高達1億美元的烏克蘭腐敗醜聞持續發酵，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的多名親信及前商業夥伴接連捲入其中。隨着裝滿現金的旅行袋、涉案官員商討洗錢的錄音，以及豪華公寓中的「金馬桶」等關鍵性證據的相繼曝光，這起巨大腐敗醜聞「正演變成自2022年俄烏衝突以來烏克蘭面臨的最嚴峻危機」。

而最為此事感到鬧心的，恐怕還是那些掏了好幾年真金白銀支持烏克蘭的西方盟友們。

美國《紐約時報》12月5日發布長篇調查報道披露，為確保數以億計的戰時援助資金不被濫用，美國及歐洲國家曾堅決要求烏克蘭落實監督機制，在電力分配、武器採購和核能等政府管控的戰時關鍵行業設立「監事會」，由外部專家團隊負責支出監督、高管任命及腐敗防控，以杜絕腐敗管理者與政府官員中飽私囊。

然而，通過查閱相關文件並採訪約20名曾與企業「監事會」密切合作或任職的西方及烏克蘭官員，《紐約時報》發現，過去四年間，烏克蘭政府系統性地破壞了這一外部監督體系，放任貪腐問題滋生蔓延。

美媒指出，澤連斯基政府在「監事會」中安插親信，故意空缺席位使其陷入職能癱瘓，甚至直接阻撓「監事會」的組建。為進一步限制監督權限，基輔方面還修改企業章程以確保政府保留控制權，使得數億美元的開支完全避開外部審查。

澤連斯基的一名顧問拒絕對此予以置評，聲稱「監事會」並不歸總統管轄。

但《紐約時報》仍直截了當指控道，「烏克蘭領導層將貪腐防控不力歸咎於外部獨立顧問，可實際上，是澤連斯基總統本人的政府拆除了相關監管屏障。」

這也引出另一個關鍵疑問：歐洲真如「純情小白花」一般，對烏克蘭如此明目張胆的系統性腐敗全然不知？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美媒直言歐洲的糟心處境：多年來，歐洲領導人私下早已對烏克蘭的腐敗問題頗有微詞，但由於挺烏抗俄被視為「首要任務」，他們只能「啞巴吃黃連」。即便烏克蘭持續削弱外部監督，歐洲的援助資金依舊沒有中斷過。

作為烏克蘭主要捐助國之一，挪威的駐烏特使克里斯蒂安・賽斯（Christian Syse）向美媒無奈坦言，「我們當然重視良好治理，卻不得不承擔這一風險。畢竟當下正值戰時，從自身利益出發，我們必須為烏克蘭提供財政援助，因為烏克蘭正在為整個歐洲抵禦俄羅斯的進攻。」

腐敗醜聞背後

11月上旬，烏克蘭反腐敗機構公布了一起涉及烏能源部現任和前任官員與商人的超大腐敗案。據烏媒報道，其組成的「龐大的犯罪集團」從烏克蘭國家核能發電公司（Energoatom）的承包商處收受10%至15%的回扣，已被查明的洗錢金額近1億美元。

《基輔獨立報》稱，腐敗案牽扯到澤連斯基的多名親信和前商業夥伴，已有8名嫌疑人遭到起訴。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指控澤連斯基的親密盟友、商人明迪奇（Timur Mindich）為這起腐敗案的主謀，但明迪奇已逃離該國。

《紐約時報》指出，烏克蘭國家核能發電公司監事會遭遇的政治干預，正是基輔阻撓反腐工作的典型案例。澤連斯基政府先是拖延該監事會的組建，待其最終成立後，又故意空缺席位，導致監事會無法正常履職。

醜聞暴露後，烏司法部長加盧先科（German Galushchenko）（2021年至2025年7月任能源部長）和能源部長格林丘克（Svitlana Grinchuk）均在澤連斯基的壓力下遞交辭呈，但兩人都否認在貪腐醜聞中有任何不當行為。

而美媒披露稱，加盧先科曾推動烏國家核能發電公司一項巨額支出計劃。他計劃從保加利亞購入兩座老舊俄式核反應堆，將其遷至烏克蘭西部的核電站進行翻新並接入電網。

項目所需的6億美元則指望西方合夥夥伴買單。但西方捐助方與反腐監督機構當即對該計劃提出批評：他們認為，在烏克蘭腐敗問題最臭名昭著的國企推進這一項目，從頭到腳都透着典型的「撈錢」（boondoggle）特徵。

就在該項目啟動之際，烏克蘭政府剛批准組建烏國家核能發電公司首屆監事會。即將入職的監事、擁有金融與核能行業背景的英國商人蒂姆・斯通（Tim Stone）稱，他本打算對這個核反應堆項目啟動審查。

但烏當局以薪資與保險糾紛，遲遲不與監事會成員簽訂合同。歐洲官員及部份烏克蘭議員則認為另有隱情。

澤連斯基所在政黨的議員、曾推動建立獨立監事會的阿列克謝・莫夫昌（Oleksii Movchan）直言，「他們很清楚，一旦監事會開始履職，自己就會失去控制權。他們根本不想放權。」

由於監事會組建事宜遲遲未定，斯通最終選擇退出。「整件事就是一團亂麻。」他評價道。

根據烏反腐部門的調查，正是在烏國家核能發電公司首屆監事會處於癱瘓狀態的這段時間，烏官員策劃了這起涉案金額高達1億美元的貪腐大案。

2024年12月12日，距離監事會原定履職時間已過去一年，美國、英國等烏克蘭主要盟友的大使聯名向烏政府施壓，敦促盡快組建監事會。

烏克蘭直至今年1月才正式敲定監事會名單，但保留了斯通的空缺席位，使監事會維持了兩名外國專家和兩名烏克蘭代表的均勢。這導致監事會幾乎喪失了反腐職能，甚至無法撤換在貪腐調查中被停職的高管。

而這起引發烏克蘭國內和西方盟友震驚的貪腐案件，還只是冰山一角。

如法炮製

目光隨即轉向烏克蘭電網公司（Ukrenergo）。

據美媒報道，烏克蘭電網公司的監事會由7人組成，負責監督重大項目及高管任命。監事會成員雖由政府選定，但其中4名外籍成員需從歐盟及西方銀行擬定的候選名單中產生，另外三席為烏克蘭政府代表。

原則上，獨立專家的投票權始終能壓制政府。2021年末，烏克蘭電網公司監事會任期屆滿，歐美官員啟動了新成員遴選工作。

但那時，歐洲官員還沒意識到問題所在。異常的首個信號出現在歐盟、世界銀行及歐洲復興開發銀行提交候選名單之後。

據兩名官員透露，當時由加盧先科領導的烏克蘭能源部沒有從候選名單中選人，反而堅持將一個席位留給曾在烏從事諮詢項目的波蘭能源專家羅曼・皮翁科夫斯基（Roman Pionkowski）。此人雖參與過競聘，但因評分過低未進入候選名單。

西方官員雖感意外，但還是接受了皮翁科夫斯基作為4名外籍專家之一的提名。新一屆監事會隨後於2021年12月正式就職。

不久後，俄烏衝突爆發。烏克蘭電網公司前行政總裁弗拉基米爾・庫德里茨基（Volodymyr Kudrytskyi）回憶道，當時該公司的能源設施經常遭到攻擊。

據其所說，烏克蘭電網公司全天候開展搶修，保障了全國電力供應，同時也成為西方捐助方信賴的合作夥伴，戰爭初期便獲得17億美元的貸款與贈款。

但與此同時，庫德里茨基面臨的政治壓力從未中斷。他說，當局指責他未能保護好能源設施，加盧先科執意要求解僱他。

庫德里茨基告訴美媒，自己與加盧先科「積怨已久」。他透露，在戰前數月，也就是2021年末，加盧先科曾多次致電，強硬施壓他聘用缺乏能源經驗的人員擔任管理職位。

當時背靠監事會支持，庫德里茨基頂住了壓力。他說，烏克蘭電網公司這類國企的預算向來是腐敗政客的重點目標，因此從一開始他就保持了警惕。

可這一回，監事會「不管用」了：和烏克蘭國家核能發電公司監事會的情況類似，在一名外籍成員因個人原因辭職後，政府始終未填補空缺，導致外籍專家與政府代表的席位數量持平。

其實，這種平局本足以保住庫德里茨基的職位，但關鍵時刻，加盧先科之前埋下的那顆「雷」爆了：那個波蘭專家，皮翁科夫斯基，倒戈烏方，投票支持解僱庫德里茨基。

另外兩名外籍監事以辭職表示抗議，發表聲明稱此次罷免是「出於政治動機」。而皮翁科夫斯基辯稱其並未聽命於基輔方面，投票罷免是因為庫德里茨基「屢次向監事會謊報情況」，但他並未提供具體細節。

直到這時，歐洲官員才驚覺，烏克蘭政府早已藉機「劫持」（hijack）了該監事會，並將相同手段如法炮製到其他企業。

不過，為烏克蘭提供資金支持的歐洲捐助方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應對行動。比如，歐洲復興開發銀行雖凍結了對烏克蘭電網公司的新一輪撥款，但繼續履行已有的承諾。

歸根結底，還是那個原因——四名歐洲官員透露，擔心被視為「背棄烏克蘭」，歐洲各國政府都不願撤回資金。

「監事會就是擺設」

國防領域又是另一個貪腐「重災區」。

據美媒報道，在俄烏衝突爆發的一年多後，由於國防合同虛高醜聞爆發，捐助國施壓基輔成立獨立國防採購機構，即「烏克蘭國防採購局」（DPA），以整頓武器採購體系。然而，自2024年1月成立以來，該機構在監事會殘缺甚至缺位的情況下，仍動用了至少10億美元的歐洲援助資金。

烏克蘭國防採購局的首任負責人瑪麗娜・別茲魯科娃（Maryna Bezrukova）將之歸咎於缺乏監事會監督，導致她極易受到澤連斯基政府的施壓。

據別茲魯科娃透露，烏國防部曾要求她批准多份問題合同，其中包括與一家無法有效生產迫擊炮彈的國有武器工廠簽訂的協議。

迫於壓力，她最終簽字批准，但這批炮彈中大量出現啞彈，引發2024年公眾強烈抗議。烏國防部隨即調轉矛頭，指責別茲魯科娃未能向前線及時輸送武器。

理論上，是否罷免她的職務應由2023年12月才剛組建的監事會決定。但就在監事會首次會議前夕，烏國防部修改了採購機構的章程，將負責人任免權收歸己有。

監事會對該干預行為提出抗議，並將別茲魯科娃的合同續簽一年。

而澤連斯基政府也祭出了新招：在一名外籍專家辭職後，監事會席位又變成了外籍專家和政府代表平票的情況，政府藉機解僱了己方代表，導致監事會因達不到法定人數而癱瘓。隨後，相關權限被移交國防部，貝茲魯科娃於今年初被解僱。

「監事會不過是擺設，根本名不副實。」貝茲魯科娃直言不諱抨擊道。

今年2月，時任烏防長的烏梅羅夫無視監事會意見，轉而任命另一國防採購機構負責人統領機構。自此，掌握超過70億美元預算的DPA與其上級機構國防部之間的深層衝突，演變為公開的權力鬥爭。

對於別茲魯科娃的指控，烏國防部未回應置評請求，僅稱其行為合法合規，且旨在改善武器採購工作。

《紐約時報》報道稱，歐洲官員認為，隨着特朗普重返白宮並逐漸從烏克蘭局勢中抽身，烏克蘭正越發膽大地移除各項反腐保障措施，歐洲不得不直面基輔的腐敗治理問題。

據報道，歐盟委員會今年悄悄委託機構撰寫了一份烏克蘭能源行業腐敗風險報告。這份報告警告稱，該行業存在「持續的政治干預」，並特別指出基輔方面破壞監事會運作是「亟待解決的關鍵問題」。

歐盟發言人對此回應稱，官員已向烏克蘭施壓，要求其改革國有企業，但堅稱暫無證據表明歐盟資金被濫用。而對於此次調查揭露的烏克蘭腐敗問題，該發言人未予回應。

美國前國務院烏克蘭經濟復蘇事務官員泰森・巴克（Tyson Barker）直言，「到目前為止，歐洲正在為這種倒退行為營造一種縱容的環境。」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