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由「民主」變成「劇場政體」:從柏拉圖看特朗普現象
特朗普(Donald Trump)走進華府政壇9年以來,不少美國人都變成了半個政制學家。例如特朗普20日簽署行政命令責成教育部長採取一切必需行動去廢除教育部之後,大家才更清楚了解到教育部其實主要是管理學生資助、公民權益等,並非各州學校課程,而美國總統也沒有權力去廢除這樣的一個由國會立法成立的政府部門。但特朗普能不能以行政權力掏空教育部,讓它只剩下「教育部」的虛銜?大家都不知道。
其實此前特朗普已經炒掉了教育部的一半員工,其公民權益和教育相關研究部門都被大大縮減。剩下來的學生資助部份--也是佔其預算超過95%的部份--未來大概就會交到諸如小企業管理局(SBA)或財政部等其他部門掌管。這只是「左手交右手」,無助達成特朗普削減政府開支、平衡預算的目標。
只不過,在前總統卡特(Jimmy Carter)任內成立的教育部一直是共和黨右翼的針對對象,近年更變成MAGA派「眼中釘」覺醒主義(wokeism)、DEI(多元平等包容)的代名詞。廢除教育部,在特朗普支持者的眼中是充滿戲劇性、象徵性的重大政績。即使總統無權真的廢除教育部,而國會共和黨人也不可能在這個議題上繞過民主黨的關鍵少數,高調簽署廢除教育部的行政命令已足夠引起輿論關注。
特朗普重新上任兩個月以來的種種行動也是如此充滿劇戲性的。從他試圖以一紙行政命令去取消憲法保障的「出生公民權」到他將民眾針對Tesla銷售點的示威毀壞視為國內恐怖活動去壓制,從馬斯克(Elon Musk)的高調炒人行動到特朗普跟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在白宮的罵戰,全都是這樣。難怪兩個月來,特朗普持續搶佔全球媒體頭條。
用特朗普自己的說法來形容,這都是「非常好的電視節目」(great television)。
在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Plato)的《法律篇》(Laws)對話錄中,就有出現過「劇場政體」(theatrocracy)一詞,幾乎代替了「民主政體」,而作為「貴族政體」(aristocracy)的對立面(按:「aristocracy」在希臘文中即「最佳者統治」之意,並不是指貴族)。
柏拉圖起初只將「劇場政體」一詞用在音樂的層面。據其描述,本來音樂作品的高低評比是由「有識之士」去決定的,而一般公眾則自願地聽從這些專家。然而,後來卻開始有不識音樂律則、只知一時快感的「無知之徒」在劇場中起哄,以為自己才是有能力品評音樂高低的專家,慢慢音樂的品質就由「鼓掌聲」或「噓聲和爭吵聲」所支配。「最佳者的統治」就變成了「觀眾的統治」。
從音樂的敗壞開始,這種人人都以為自己有能力品評一切的意見蔓延到社會每一個層面,人們不再自願聽從專家,以自己的意見來取代專家的判斷,最後連法律也拒絕跟從。
這裏的「劇場政體」與柏拉圖描述中的「民主政體」類似,但其「劇場」一語卻突顯出娛樂性、公眾注意力對於政治的影響。
在古希臘的雅典,沒有像今天的互聯網那樣的普及媒介,柏拉圖對於「劇場政體」的描述看起來當然非常過時。但如果他是活在今天的話,他看到今天的社交媒體生態,必然一下子就能認出這就是他想要描述的「劇場政體」。
從這個角度來看,特朗普同一般的社交媒體用戶一樣,他想要的就是公眾的注意,而公眾大多數都不是有識之士,只求簡單直接的娛樂、一時痛快的熱情,於是特朗普也就變成了這樣的「內容創作者」,他亦因為這樣的內容創作而吸引到大量民眾的支持--平常愈不關注政治的選民人愈支持特朗普,也就是對於公共事務認知愈少的人愈支持特朗普。
在一個「劇場政體」中,特別是有互聯網這種能夠即時反應、互動的媒介加持,民主政客不能像過去一樣每過幾年要選舉的時候才出現在選民面前,而是要時時刻刻都在選民面前表演,在社交媒體中爭取曝光。掌握不了公眾的注意力就等同於失去政治支持,拜登(Joe Biden)的四年執政就是明顯例子。其中,若然引起負面批評,並不要緊。掌握公眾的注意力才是最重要的。
特朗普的種種行動都顯示出他非常能夠把握這個重點,無論這是他的有意之舉還是無意之為。去年競選的過程中,民主黨喜歡拿國會暴亂的往績來批評特朗普是威脅美國民主,特朗普的回應並不是一本正經的反駁,而是反過來宣稱自己將會當「獨裁者」,但只會當一天,又多次表示選民選出他當總統之後,以後就不用投票了。這種爭議引起的關注幾乎從來沒有消減過。
而相較於真的在麥當勞打過工的賀錦麗(Kamala Harris),以在麥當勞打工的影像在民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特朗普。
當選之後,特朗普博取人們關注的把戲多不勝數:與馬斯克聯手大炒聯邦僱員;停止對拜登兒子的特勤局保護;逮捕有綠卡的巴勒斯坦學生,企圖將他驅逐出境;將司法部演講變成政治集會一般,大播YMCA;利用1798年《外國敵人法》(Alien Enemies Act)來不經審訊直接驅逐移民……
特朗普以《外國敵人法》將委內瑞拉籍移民送到薩爾瓦多監獄,薩國總統發布了以電影一般手法拍攝的相關片段:
除了內政之外,對外的吸睛動作還有一大堆:吞併加拿大、格陵蘭和巴拿馬運河的主張;多次押後、至今還未全面實施的加拿大墨西哥25%關稅;聲言向全世界徵收對等關稅;將墨西哥灣改名「美利堅灣」;同普京(Vladimir Putin)啟動和談,跟澤連斯基吵架後言和;提出美國奪取烏克蘭5000億美元礦產;提出美國「接管加沙」建地中海渡假村,並趕走巴勒斯坦人;去信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li Khamenei)要脅不談妥核問題就可能動武;大規模轟炸也門胡塞武裝……
特朗普還用上了美劇的常態玩法,先來一個充滿大迷團的第一季,一切也在不確定之中,而只要有人看,這種不確定性就一直延續。(按:很多時候,編劇們最終把整個故事寫爛了,新一季開始沒有人看,然後就草草了事結局。)
在美國國內而言,特朗普多次拒絕遵從法官判決,最近更直接要求國會彈劾對其《外國敵人法》驅逐移民作出禁制令的法官,引來最高法院的保守派首席大法官羅拔斯(John Roberts)公開反駁。但特朗普一方面大罵該法官是「激進左翼瘋子」、「正在用盡一切辦法奪取總統權力」,另一方面卻說自己會遵守法院命令。他會嗎?這還是一個迷。
在外交層面,特朗普一時說自己是中東和平締造者,以加沙第一階段停火為政績,一時又要脅「地獄」將降臨到哈馬斯、對加沙進行種族清洗,如今以色列重啟加沙戰爭,表明未來只會一邊打一邊談,背後又似乎有特朗普支持。到底他是站在停火一邊,還是以色列右翼一邊?這也是一個迷。
俄烏的事態也是如此。他看起來像是普京盟友一般,大罵澤連斯基是「獨裁者」,跟澤連斯基在白宮吵架,叫停軍援和情報分享;轉過頭來,他又加強了對俄羅斯的制裁,輕易就恢復軍援,和烏克蘭達成30天全面停火的提案反迫普京;當普京拒絕接受、只接受能源基建停火之後,他卻沒有什麼進一步施壓行動,反而向澤連斯基提出由美國來接管烏克蘭的核電廠……到底特朗普是站在哪一邊,到底他是否真的要不顧一切儘快施壓雙方停火?這亦是一個迷。
特朗普第二季劇情發展至今,充滿未知迷團,充滿不確定性。人們當然只能繼續追看下去,「收視率」高企不下。人們都紛紛猜度特朗普將會做些什麼。
在特朗普的各種政策項目之中,我們不能排除他手上確實有寫好的劇本、詳細明確的施政計劃,只是人們暫時還是看不透而已。
但從只講求一時爽快的「戲場政體」的角度來看,有可能特朗普手上根本沒有寫好的劇本,而他想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不斷製造出有娛樂性、有爭議、滿是迷團、刺激、轟動的劇情。正如不少美劇一般,精彩的劇情背後未必需要終極的目標,唯一追求的就是滿足觀眾的愛好,最好能把這套劇無限期的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