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以停火、北約峰會之後:萬斯的「特朗普原則」真是孤立主義嗎?
過去一週,世界大局看似經歷了一番巨變。首先,當然是特朗普(Donald Trump)歷史性的動用美軍直接轟炸伊朗三大核設施、繼而再在3天內促成伊朗以色列停火的行動。其後,則是荷蘭海牙的「極短」北約峰會,其中北約秘書長呂特(Mark Rutte)把特朗普的鞋擦得發亮,北約盟國也同意了將年軍費開支的目標從2014年訂立的GDP 2%急速提升到5%,預期在2035年實現,以讓特朗普可以向美國人宣稱美國不再被其北約盟友佔便宜。
5個月的孤立主義?
退出中東、不再尋求政權更替,以及讓歐洲負責自己的防務,一直是美國新興右翼的主張。美國副總統萬斯(J.D. Vance)、國防部長赫格塞思(Pete Hegseth)和國家情報總監加伯德(Tulsi Gabbard)都明確反對美國再在中東陷入「9-11」之後阿富汗、伊拉克式的「永久戰爭」(forever war)當中。三人也是曾被派往伊拉克等地服役的軍人。
在特朗普上任之初,赫格塞思和萬斯都曾到歐洲發表對歐強硬的演說。兩人要求歐洲大增國防國支、負起防衛歐洲的責任。而萬斯更在其慕尼黑安全會議(MSC)高調指責歐洲主要國家打壓右翼言論自由,甚至暗指這種言論管制是反民主的,而對歐洲最大的安全威脅不是來自俄羅斯,而是來自歐洲內部。
從特朗普實際上要求烏克蘭割地求和,到特朗普5月訪問中東期間高調批評西方「國家建造者」(nation-builders)和「干預主義者」(interventionists)--赫格塞思、萬斯等人所代表的美國對外政策路線似乎確實正在特朗普的施政中逐步得到實踐。
在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輿論當中,這種外交政策傾向就被視為新的「孤立主義」。聲言特朗普是個孤立主義者,又或者至少是有孤立主義傾向的,大有人在。
而在中東局勢中,特朗普4月以來不顧傳統盟友以色列的強烈反對,重啟了和伊朗的核問題談判。談判初期,特朗普更似乎有意接受伊朗能夠在國內提煉民用級別濃縮鈾,180度扭轉了傳統共和黨在伊朗核問題上面的談判底線。
加上特朗普5月訪問中東一反傳統繞過了以色列,不少觀察家都認為特朗普一心務實求和,不想再用美國之力插手以色列和伊朗伊斯蘭主義政府的數十年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衝突。
以色列在6月13日--即美國伊朗原訂第六輪核問題談判的前兩天--出動兩百架戰鬥機大肆轟炸伊朗,卻一下子打破了人們對特朗普類「孤立主義」外交路線的理解。
背叛「美國優先」?
起初,不少分析都認為是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故意出手破壞美伊核問題談判,但特朗普迅速且持續將以色列的攻擊包裝成美以聯合行動一般的宣傳,以至6月22日美軍直接轟炸伊朗的戰爭行為,都讓過去幾個月一直將萬斯、赫格塞思的意形識態套用來解讀特朗普的分析人士大跌眼鏡。
從極右陰謀論者兼共和黨國會眾議員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到霍士新聞台前主持卡爾森(Tucker Carlson),都曾直接或間接表明特朗普容許以色列襲擊伊朗甚至出動美軍插手是對MAGA派「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的背叛。
他們的批判性言論更引來特朗普的強烈反駁,當中卡爾森「受傷」最重。特朗普先是在社交平台上發文叫人解釋給卡爾森知道為何伊朗不能取得核武,然後在加拿大出席G7峰會期間又嘲笑卡爾森被霍士解僱。
其後,特朗普更表示「美國優先」是他發展出來的概念(按:實際上這個概念早在反美國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宣傳中已經出現),因此只有他才有權決定什麼是美國優先。
干預主義是手段,孤立主義是目標?
由於特朗普轟炸伊朗的決定與其過去幾個月的言行太過互相矛盾,對於特朗普的解讀就分成了兩大流派。
一是「非理性派」,他們認為特朗普的對外政策其實沒有任何一以貫之的信念可言,特朗普只不過是在霍士新聞台(Fox News)的鋪天蓋地渲染式報道之中看到內塔尼亞胡襲擊伊朗的成功,因此自己也想參戰一展威風,當中沒有任何複雜的政策目標考量。
二是「孤立主義大棋局派」,他們認為特朗普轟炸伊朗只是談判的一部份,是在下一盤大棋,目標就是要為解決伊朗核問題營造出最佳的政治條件。美國打了伊朗,內塔尼亞胡就有理由停戰收手,特朗普亦有理據向美國國內親以勢力證明自己對伊朗強硬,而伊朗受到重擊之後,即使其核計劃未有像特朗普所說的被「徹底摧毀」,也至少會在談判桌上變得更為弱勢,有助美伊達成新的核協議。
從這個角度來看,轟炸伊朗看似是干預主義的典型行動,但其目的卻是要創造中東和諧局面、讓美國可以退出以色列和伊朗之間的衝突,因此即使手段是干預主義,最終目標也是孤立主義的。
特朗普轟炸伊朗3天之內就促成伊朗、以色列停火的事實,似乎證明了「大棋派」的解讀是對的。
「特朗普原則」
萬斯更將特朗普這一輪被批為是「以色列優先」而不是「美國優先」的行動創作出「美國優先」的理論化解釋。
喜歡拍馬屍的萬斯把這種外交政策稱為「特朗普原則」(Trump Doctrine):第一是先清楚決定美國利益是什麼,例如是伊朗不能取得核武;第二是嘗試進取地用外交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第三是當外交手段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美國才用壓倒性的軍事力量去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在軍事行動演變成長期衝突之前迅速停手退出。
萬斯的「特朗普原則」就正正是要說明為何特朗普看似是干預主義的行動其實符合了「美國優先」的孤立主義精神。
固然,從萬斯的「馬後炮」理論建設來看,特朗普轟炸伊朗的決定是可以用「美國優先」的精神來理解的。從特朗普過去對伊拉克、阿富汗戰爭泥沼的批評來看,我們也不能否定特朗普原則確實有一定的孤立主義元素。
然而,正如特朗普認為只有他才能定義何謂「美國優先」一樣,特朗普原則的唯一核心精神其實就是「特朗普永遠是對的」,他所做的是干預主義還是孤立主義其實是一個次要問題。
根據YouGov在特朗普決定轟炸伊朗之前和之後的民調,共和黨的支持者絕大多數也是「唯特朗普之命是從」的。在轟炸伊朗之前,只有23%受訪共和黨選民支持美軍介入伊朗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在轟炸伊朗之後,支持美國轟炸伊朗核設施的共和黨選民急升至68%。相較之下,兩組數字在民主黨選民當中只有1個百分點的輕微差別。
由此可見,特朗普的支持者基本盤其實很大一部份也就是特朗普的「信徒」,當中並不牽涉任何政治或政治上的堅實信念。
因此,早就熟悉特朗普原則本質的特朗普前軍師班農(Steve Bannon)雖然反對美國介入伊以戰爭,但早就承認大家最終也會支持特朗普的決定。而較為強烈批評特朗普背叛「美國優先」的卡爾森,在特朗普出言反駁之後,亦已向特朗普致電道歉。
在6月25日的海牙北約峰會前後,特朗普的言論也顯示出其沒有堅實政策信念的反覆。在出發前,他表示北約共同防衛條款有「很多定義」,暗示美國有可能不執行其共同防衛義務,但到了他看到絕大部份北約國家都同意把軍費未來提升到GDP 5%之後,他則說「到最後」美國也是會跟北約盟國在一起。
在北約峰會的場合中,特朗普同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友好會面、冰釋前嫌,甚至公開聲言他認為普京「有可能」對烏克蘭以外的國家有領土野心,戴上了對俄鷹派的帽子。而且,他又對在場的一位烏克蘭籍女記者表示同情,更聲言會看看美國能否提供更多愛國者防空導彈給烏克蘭。
在這場北約峰會上的特朗普跟2月28日同澤連斯基在白宮罵戰時的特朗普可說是判若兩人。這可能是對「美國優先」、孤立主義的一種疏遠,卻不是對特朗普原則的背離。
在這種解讀框架之下,特朗普原則看起來就像一種宗教,甚至是一種個人崇拜。然而,在美國外交政策的場域當中,它有是有它的優點的,這就是特朗普可以不按任何教條、原則、常規出牌--昨天可以同意接受伊朗自主提煉濃縮鈾、今日可以不顧油價急升去轟炸伊朗、明天也可以回過頭來同伊朗達成核協議和解。
要妥善處理對美外交,就必需先理解並學會利用特朗普原則的這種靈活性。北約秘書長呂特和親歷白宮罵戰之後的澤連斯基過去幾個月似乎就學懂了特朗普原則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