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爾之後的德國 為何開始容不下俄羅斯?
2021年10月,德國總理默克爾(Angela Merkel)下台一鞠躬,結束自己16年的掌權歲月,也似乎終結德國作為「歐俄橋樑」的時代:幾個月後,俄烏戰爭在2022年2月爆發,德國也在朔爾茨(Olaf Scholz)政府的帶領下開始對俄強硬。
首先當然就是力道前所未見的對俄制裁,德國並沒有自外於西方各國的集體行動,並也因此被俄羅斯列入「不友善國家」名單;2022年4月,德國政府宣布對烏克蘭提供10億歐元的軍事援助,正式加入對烏軍援行列,截至同年9月, 德國實際運送給烏克蘭的武器數量已僅次美英。
2023年1月,朔爾茨宣布將向烏克蘭派遣豹2坦克;同年4月,德國以「減少俄羅斯情報部門在德國的存在」為由,驅逐50名俄羅斯外交官,結果俄方也驅逐34名德國外交官作為報復;2023年12月,德國繼關閉駐加里寧格勒的總領事館後,再度關閉駐新西伯利亞和葉卡捷琳堡的總領事館。
2024年5月,朔爾茨允許烏軍使用德國武器攻擊俄羅斯境內目標;同年7月,美國宣布將從2026年開始,在德國部署可於10分鐘內襲擊俄羅斯領土的遠程導彈,包括SM-6戰斧巡航導彈以及高超音速武器,這項決定得到了朔爾茨和德國防長支持。
2025年默茨(Friedrich Merz)政府上台後,德國不僅對援助烏克蘭金牛座遠程導彈持開放態度,更承諾繼續向烏克蘭提供數十億美元軍事援助和遠端武器採購支持;9月發生俄羅斯無人機入侵波蘭的事件後,德國也響應北約啟動「東部哨兵」(Eastern Sentry)行動,與丹麥、法國、英國等共同協助加強北約東翼防禦。
顯然,默克爾的對俄政策遺產,幾乎已被俄烏戰爭啃噬殆盡,曾經作為「歐俄橋樑」的德國,也開始加入「容不下俄羅斯」的陣營。但這種變化,並不是戰爭爆發那刻才猛然轉向,而是受到時事催發的持續遞進。
克里米亞危機腐蝕默克爾威望
其中,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明顯是關鍵節點:衝突本身不只涉及克里米亞歸屬更迭,還引爆了烏克蘭的頓巴斯內戰。
這就導致德國開始檢討二戰結束後的「克制文化」與「文明力量」兩大外交主軸,也就是以自由主義戰略為手段、秉持理想主義的外交理念,同時保持軍事克制、視將權力政治為帝國主義的醜陋遺產。整體來說,其實就是規範性外交的展演,即便冷戰期間德國經濟有所復甦,外交上卻也沒有重走二戰老路,而這顯然也是默克爾任內德俄關係向暖的重要基礎:德國相信經濟聯繫能緩和地緣對峙、友善互動能讓俄羅斯「歐洲化」。
但毫無疑問,克里米亞危機後,德國的自由主義戰略愈來愈難應對地緣政治挑戰,這就迫使柏林開始改變外交角色:從規範型「文明力量」轉向注重權力政治的「建構力量」,並開始以歐盟、甚至北約為依託,參與歐俄的地緣政治博弈。
例如在2020年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德國公開表示不再相信俄羅斯可以「作為負責任的參與者」、融入西方主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受損的時代,德國應該提升歐盟行動能力,應對俄羅斯對國際秩序的挑戰。」顯然,克里米亞危機爆發後,德國不再確信自由主義能有效維護歐洲安全。
而這背後的更深層轉向,是舊有歐俄安全合作機制的崩壞:德國將克里米亞危機歸咎於俄羅斯對國際法、國家主權與歐陸和平秩序的破壞;俄羅斯則將衝突歸因於「不合時宜的歐洲安全秩序」,並且抨擊冷戰後歐洲-大西洋安全結構的不可靠,認為俄羅斯的話語權被持續削弱,只能被動接受西方國家規則,外交空間也被不斷擠壓。
這就導致德國開始棄用、檢討原本用以拉攏俄羅斯的各種政策工具,最明顯的就是對默克爾「新東方政策」的大規模質疑。當然,這背後不全是對德國外交路線的反思,更有眼紅默克爾掌權多年、意欲取而代之的政治謀算,但無論如何,「新東方政策」最終被批評是「對俄羅斯浪漫主義與歷史責任的幻想」,朔爾茨接任總理後也為此公開表示:「新東方政策」從來不是、未來也不會是德俄特殊關係的工具,任何被視作德國特殊道路的事物,都會損害歐洲安全。
接著就是經貿工具。即便從政策主軸來看,克里米亞危機的爆發,並沒有讓德國完全毀棄與俄羅斯的經濟聯繫,例如默克爾始終堅持將「北溪二號」當成「經濟專案」來處理,但美國的指責、內部的雜音已明顯浮上檯面:前總理施羅德(Gerhard Schröder)因為積極支持「北溪一號」、又被揭露擔任俄羅斯油氣公司高管,而遭到政治孤立;默克爾也同樣蒙受「忽視德國軍備投入」、「忽略德俄能源依賴風險」等批評。
顯然,克里米亞危機不只挫傷德俄合作,也開始腐蝕默克爾的政治威望,成為將來德俄決裂的先聲。
俄烏戰爭促成裂變
而2022年爆發的俄烏戰爭,無疑發揮了摧枯拉朽的作用,德國不僅放棄作為歐俄橋樑的「新東方政策」,也開始在戰略上走向親美、反俄、建軍的三合一路線。
首先是親美。俄烏戰爭爆發後,德國明顯視美國的對歐洲安全保障為跨大西洋聯盟的核心,因此在戰爭開始不久後,德國時任防長蘭布雷希特(Christine Lambrecht)迅速訪美,目標就是採購美式武器,包括戰機、軍用直升機和導彈防禦系統,同時重申歐洲安全需要美國盟友。此外,德國更聯合14個北約歐洲國家發起「歐洲防空天盾計畫」,促使歐盟各國採購德國、美國和以色列裝備,而非法國與義大利聯合研發的中程地對空導彈系統,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也為此批評德國「犧牲歐洲主權」。
2025年默茨政府上台後,同樣在組閣協定中突出德美合作與跨大西洋聯盟的重 要性,並強調俄羅斯是歐洲安全與「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的最大威脅,也提案對烏克蘭提供軍事與財政上的全面援助。5月默茨首訪美國會晤特朗普(Donald Trump)時,溝通重點也是強調德美關係,同時爭取美國在俄烏問題上支持歐盟:繼續援助烏克蘭、施壓俄羅斯、為歐洲提供安全保障。
再來是反俄。如前所述,德國不再視俄羅斯為歐洲安全秩序夥伴,並也為此放棄了多邊調解人身份。不僅德國外交部宣稱,「在可預見的未來內,俄羅斯是歐洲-大西洋地區和平與安全的最大威脅」;在德國的政治敘事中,也明顯出現從「俄羅斯不能贏」到「烏克蘭必須贏」的轉向。
截至2025年4月,德國的對烏軍援金額超過126億歐元,是繼美國之後對烏軍援最多的國家。此外,德國還曾將俄羅斯完全撤軍列為俄烏和談的前提,並也因此吸引到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的靠攏,形成特朗普相對接近普京(Vladimir Putin)、烏克蘭相對接近歐洲的談判僵持格局。當然,德國也從此無法再以多邊調解人身分,重啟默克爾時代主導的「諾曼底進程」。
接著是建軍。俄烏戰爭爆發後,德國就致力強化北約內部的「歐洲支柱」建設,要打造歐盟防務與北約的「嵌入式互補」模式。雖然近年美國戰略重心東移,但德國也在強調美國對歐安全保障重要之餘、承諾在防務上承擔更多責任,由此打破了二戰以後的軍事克制路線。
從德國的視角出發,自己不再是聯盟防務的「刹車」、而是「油門」。從德國的各種敘事來看,柏林明確闡述了自己版本的「歐洲戰略自主」意涵:歐洲防務並非獨立於美國,而是要向美國盟友展示歐洲有意、且有能力分擔聯盟防務責任。簡單來說,即使進入「特朗普2.0」,美國對北約等歐洲國家提出高額防務要價,德國仍視北約為歐洲安全根基,主張與特朗普政府保持溝通,爭取留住美國。
因此,面對特朗普要求北約各國將國防支出提升至占國內生產總值5%的要求,德國並沒有強烈牴觸:2025年6月北約部長峰會上,德國防長表示未來德 國核心國防支出將升至GDP的3.5%,與國防相關的基礎設施建設支出為1.5%。此外,德國也承諾與歐洲國家一起強化北約的「歐洲支柱」建設,推動 北約的「歐洲化」轉向。
顯然,從克里米亞危機到俄烏戰爭,歐洲集體安全問題不僅讓「俄羅斯威脅」成真,也改變了從二戰後就被軍事封印的德國。而其結果,不只是默克爾政治遺產的傾頹、歐俄橋樑的消失,更是放出了曾經被戰後秩序壓制的軍事猛獸。當然在可見未來內,俄烏戰爭還是能以某種方式停下,但在德國的身分與戰略轉換下,俄羅斯恐怕很難重回默克爾時代的歐洲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