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核武政策・三|美好的理想 矛盾的現實

撰文: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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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在2016年5月歷史性訪問廣島時,他留下了「美國必須要有勇氣擺脫恐懼的邏輯,追求無核世界」的名句,但激動人心的演講詞無法掩蓋現實的蒼白,比起2008年將無核世界作為競選核心的雄心壯志,其任內實際成就在各種束縛下可謂進兩步退一步,這番卸任前的廣島演講宛如其理想主義的餘燼。幾個月後,美媒就會報道指奧巴馬在內閣成員、軍方和盟友抵制下,放棄了宣稱核武「不首先使用」(No First Use,NFU)原則的願望。(系列文章之三)

時隔五年,奧巴馬曾經的副手拜登上位,又傳出其有意宣布NFU戰略的新聞。不過,NFU固然對全球和平大有裨益,但在中國威脅論甚囂塵上、美國不安感強烈的大環境下,理想主義還有機會突破現實政治的重圍嗎?如果拜登像對待各種支出方案一樣,以圓滑但堅定的手段執意推動這一政策,由之引發的部分黨友、社會、以及盟友的反彈,又會否淹沒這一政策的好處?

2016年5月27日,美國總統奧巴馬訪問廣島和平紀念公園,与日本核彈倖存者擁抱。(視覺中國)

兩派立場各異

當然,NFU支持者為理想主義,反對者為現實主義,只是普羅大眾直覺式的判斷。事實上,前者向來不滿被貼上理想主義者標籤,他們指出該政策有諸多實際好處:包括在中美長期競爭、朝核問題未解等地緣緊張局勢下降低各國核誤判乃至核戰風險;美國可更有立場推動核不擴散和減少核武,幫助逆轉眼下全球核彈頭數量增加的態勢,彰顯其維護世界和平的領導力。

另外,NFU政策或還會帶來美國戰略的轉變,因為若真正決心不首先使用核武的話,那麼核力量維持在「確保報復能力」的程度即可,而非佔據絕對優勢的「核致勝」標準,這不僅可以幫助美國從升級核武庫的天價軍費壓力中解放,將其用於基礎與民生建設,也可身先士卒地防止各國陷入軍備競賽的漩渦,從而促進世界和平。

不過,NFU的反對者往往斥之為天真,故有「理想主義」的標籤。他們強調美國放棄先發制人的核選項無異於「自廢武功」,不但會使需要核保護傘的盟國(如日韓)傾向自主研發核彈以自保,削弱核不擴散的目的及美國領導力,更會助長對手的氣焰,使之在無需擔心美國核打擊的情況下更大膽行動,例如換來朝鮮的得寸進尺以及中俄更多軍事行動,美國最大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2月一篇文章還指出「在美國放棄首先使用核武後,中國或會在武統台灣時更大膽」。

日本是最反對美國實行NFU政策的盟友。(美聯社)

NFU反對者具天然優勢

儘管這些「現實主義者」的不少觀點有待商榷(例如美國難道無法通過外交行動解決朝核問題以及抑制盟友核試?美國為中國武統台灣一事使用核武的可能性本就不是趨近於零?),但他們訴諸的恐懼邏輯、以及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優勢是強大的,使得NFU的理念和推行都面臨重重阻礙。

試想一下,在2016年中美關係尚為平緩之時,美國時任國務卿克里(John Kerry)在勸阻奧巴馬不要宣布NFU時,就引用了中國在南海擴大影響力的例子,認為該政策會削弱對中國的核威懾力。

而如今中美關係已緊張得多,美國上下對中國不斷增強軍力(包括增加核彈頭在內)的動作更為警惕,美媒更是「杯弓蛇影」到將中國風力發電廠誤認為導彈發射井的地步。在瀰漫着懷疑和忌憚的社會情緒中,許多美國人直覺式不相信中國堅持NFU原則的誠心,自然也對削弱自身核威懾力有直覺式的反對,乃至認為需要在核武等軍事方面加強對中國(以及俄羅斯、朝鮮等中國「擁核盟友」)的絕對優勢。

可以說,美國越是焦慮不安,NFU反對者的空間就越廣闊,現時美國民主黨內和社會各界支持NFU的民意基礎就顯然比四年前薄弱。雖然拜登未有像特朗普一般「妖魔化」中國,但他也在繼續訴諸「被中國趕超的恐懼」以凝聚社會共識,不過正如奧巴馬所言,這種恐懼的邏輯恰恰是美國追求無核世界的絆腳石。如果拜登自己言行都難以自洽的話,他又要如何在缺乏民意共識的情況下推進NFU政策呢?

在拜登依然訴諸被中國趕超的恐懼以凝聚兩黨共識時,NFU難有實施的空間。(Getty Images)

更糟糕的是,反對NFU的「現實主義者」天然掌握主動權。因為如果美國基於戰略懷疑採取過度防禦或進攻性姿態,往往會激發對手相應的反應,這就使「現實主義者」的理論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例如不相信伊核協議的特朗普在退出協議後,最終促成伊朗將濃縮鈾豐度更進一步,這又被共和黨人作為伊朗違背承諾、不可簡單重返協議的理據。儘管這顯然並非美國現實主義者的成功、理想主義者的失敗,但能凸顯NFU反對者的固有優勢——也即他們掌握主動權,可以隨意顛覆NFU支持者的成果,而不會像對方那樣處於被動地位,聲譽和成果都被對手的行動左右,一旦對手採取挑釁行為就會被歸咎於是NFU減弱核威懾減弱的後果。

因此,儘管NFU的支持者並非全然「天真的理想主義」,該政策很可能為世界和平的帶來切實好處,但NFU的反對者在喚起恐懼邏輯和把握主動權上更具優勢,在如今中美競爭的大環境下更是如此。這就使得NFU缺少付諸實踐的空間,也無法在現實中展現出其優點,只能被打上難以撕掉的「理想主義」標籤。

若缺社會土壤 善政猶不可為

由此可見,即便是正確的政策,也很可能因缺乏社會土壤支撐而只能擱置。不僅如此,強推的話更可能引發更嚴重的反彈,以致於完全淹沒政策好處。假設一下,如果拜登堅持宣布NFU,這個本游離於社會熱點之外議題將迅速成為辯論中心,共和黨又有可以開炮的話題,目前兩黨可以算是相敬如賓的氣氛可能隨之坍塌,不利於立法進程和社會和解氛圍。想得更遠些,如果再有特朗普式人物當選,他就可以通過取消NFU而立刻提升地緣緊張氛圍,屆時帶來的風險可能會勝過拜登維持核政策原狀,那就是得不償失。

追求無核世界、維持世界和平雖然是各國理想的目標,但在現實層面上很難達到,圖為2017年英國示威者在美國大使館外的反核武示威。(Getty)

而不僅僅是NFU,拜登的一系列其他政策也蘊含着類似的風險。我們可以看到,拜登在推進其紓困法案、基建法案和家庭法案時一直非常堅定,少有顧及共和黨反對,即使是基建法案看似是通過妥協達成兩黨協議,但其中許多刪減的支出款項都直接轉移至3.5萬億美元的巨型預算法案內,並通過「預算和解」(budget reconciliation)方式在不需要共和黨一票支持的情況下強行通過參院投票,引發共和黨激烈反對。

而撇開強勢手段不說,光就內容而言,雖然該預算法案中3至4歲上幼兒園免費、幫助合資格移民入籍等等政策都於民有利,但也不乏兩黨長期分歧之處,令人擔憂這會否引發類似於茶黨運動的大規模反彈?

有時候,好的政策沒有空間得以推進,推行後也不能保證會得到好的結果。難以付諸實踐的善政理念只能年復一年被供在「理想主義」的神壇上,無法掙脫「天真」的標籤,也自然難與「現實主義」匹敵。類似的兩難局面不僅存在於美國,例如在緬甸,即使大多數民眾支持民主制度和「全民盟」,但在該國各族群軍閥割據、軍方大權在握的政治現實下,「全民盟」最終還是落得被推翻的命運。而如何在易於分裂的選舉民主中,培養適合理想主義的土壤並製造共識,是國際社會都需要努力的方向,放諸天下皆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