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的裂痕・四|綠色印度的憂慮 巴基斯坦介入阿富汗的理由

撰文:茅岳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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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8月下旬,阿富汗的事態正在起變化,8月27日,自稱「伊斯蘭國呼羅珊省」(ISIS-K)的武裝分子還開出自殺卡車衝入喀布爾機場,炸死包括13名美兵在內的103人。ISIS-K的問題當然是塔利班未來執政的一大威脅,但從另一面看去,塔利班方面的動向也在停滯中趨於平穩。

8月25日,塔利班高層首腦終於在喀布爾會合,除去行蹤不定的大頭領阿洪扎達(Haibatullah Akhundzada)之外,其實力派領袖小哈卡尼(Sirajuddin Haqqani )、軍事指揮官雅克布(Mullah Mohammad Yaqoob,塔利班前領袖奧馬爾之子)、外交主官巴拉達爾(Abdul Ghani Baradar)都已先後會見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使節政要,進而開始辦公,籌備新政府的第一屆「支爾格大會」。隨着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已確認美軍在8月31日全數撤離,至此,美國入侵阿富汗以來的最大問題即將解決,後續事宜將留給繼續參與調解的大國與區域強國。

在華盛頓、北京與莫斯科的高層互相連線之際,大國頻密互動之下,一個影子也隨之浮現,它就是巴基斯坦,一個版圖脱胎於阿富汗杜蘭尼王朝、對阿富汗問題有着和印度一樣的態度的軍事大國。它與阿富汗之間的關係,將成為外界進一步認清阿富汗局勢的關鍵。

塔利班武裝終究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他們的源頭一方面來自於本地傳統,但背後的巴基斯坦角色同樣是不容忽視的。(美聯社)

被分隔的同文同族

對外界來說,巴基斯坦這個國家和現代印度一樣虛幻,兩國構建的過程使巴基斯坦從某種意義上更像是一種伊斯蘭化的印度。主要由旁遮普人(44%)、普什圖人(15%)、信德人(14%)、沙拉基人(8.4%)、穆哈吉爾人(7.6%)和俾路支人(3.6%)構成的巴基斯坦以基於哈乃斐學派道統的遜尼派伊斯蘭教為大宗,這個打着綠色旗幟的前英屬印度國家和它的鄰國一樣,都有着基於殖民地遺產而產生的野心。

比起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在入獄期間於《印度的發現》中向壁虛造了印度國家這一概念,英屬印度的政治家阿里(Rahmat Ali)早在1933年就先於《巴基斯坦宣言》中拼湊了一個由旁遮普、阿富汗、克什米爾、信德和俾路支五省構成的國家。

阿富汗塔利班使用的旗幟因為上書清真言,因此西方由此強調其原教旨主義的一面。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塔利班秉持的德奧班迪(Deobandi)學派思想,這一學派在巴基斯坦促成了民族團結,在阿富汗卻變得死硬而執拗。(美聯社)

其中「阿富汗」省,即現在的開伯爾-普什圖省就顯示了巴基斯坦和當代阿富汗國家之間難以切割的淵源,它是英國通過1879年簽訂的《甘達馬克條約》和1893年確立、1919年最終劃定的「杜蘭線」所形成的,此舉直接割去了阿富汗主體民族普什圖人的一半居住地區,杜蘭線兩側的普什圖人雖然說同樣的語言,但彼此已經大不一樣。

1947年印巴分治之後,「阿富汗」省的普什圖人在民族自決的前提下反對併入巴基斯坦,希望加入阿富汗,這一訴求遭到了巴基斯坦當局的軍事鎮壓。對此,阿富汗當局先為當地民眾提供了軍事支援,後在1952年宣布對俾路支地區擁有主權。在「盟友」印度的幫助下,阿富汗從1955年到1965年還對巴基斯坦展開了長達10年以上的滲透與破壞。

不可否認,隨着前總理葉海亞汗(Yhaya Khan)等普什圖人政治家在阿富汗嶄露頭角,加上阿富汗前總理、親蘇聯的「紅色親王」達烏德汗(Daud Khan)也在1976年承認杜蘭線,巴基斯坦與阿富汗之間的問題也由此一度趨於平穩。雙方在邊境的摩擦僅停留在代理人戰爭層面。

阿富汗塔利班的刻板印象與普什圖山民聯繫在了一起。其中,以膀大腰圓的健碩身材為美的巴達赫尚人(如圖中右起第三人)總能佔據一定位置。巴基斯坦也有着同樣的審美觀念。(美聯社)

隨着蘇聯入侵阿富汗,導致阿富汗與印度的「盟友」關係進一步加劇,受巴基斯坦軍事強人齊亞哈克(Muhammad Zia ul Haq)將軍領導的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ISI)終於找到了徹底解決杜蘭線領土爭議的手段:即利用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廣泛傳播卻彼此不同的德奧班迪教派,從思想層面展開滲透與影響。此舉也進一步撕開了阿富汗與巴基斯坦的矛盾。

宗教鬥爭火上澆油

從18世紀以來,杜蘭線兩側的普什圖人都接受德奧班迪教派影響,子弟學習這一派系的教法是常見的教育形式。從英國殖民時期以來,英屬印度的德奧班迪教徒主張團結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反對英國人,倡導「複合民族主義」;在阿富汗,當地的德奧班迪教徒則受本地普什圖人規矩影響,相對閉塞排外。巴基斯坦希望用教育手段轉化阿富汗普什圖人,ISI在美國幫助下於開伯爾-普什圖省地區收容了至少300萬阿富汗越境難民和25萬各國「聖戰士」,在多年教育下,至少150萬受巴基斯坦教育的阿富汗人攜帶武器返回境內。

塔利班近年來的基層建設與現代化與巴基斯坦關係反而有限: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蘇聯入侵阿富汗引發的原教旨主義情緒下,阿富汗與巴基斯坦普什圖人之間的民族情感反而被激活了。相對於在巴基斯坦指示下的軍閥希克馬蒂亞爾(Gulbuddin Hekmatyar),在十幾年的培養與發酵之下產生的阿富汗塔利班運動成為了巴基斯坦目前最為哭笑不得的成果:這個理念上與齊亞哈克將軍相似,但國家認同大相徑庭的組織很快就將讓巴基斯坦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巴基斯坦扶植的塔利班政府仍然具備基本的民族氣節,他們建政之初就頂住巴基斯坦的壓力,以「穆斯林之間不該有邊界」為由拒絕承認杜蘭線。這一態度也被此後的阿富汗歷任首腦所沿用。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美國入侵阿富汗扶植的第一任行政長官卡爾扎伊(Hamid Kaizai),當時《華盛頓郵報》甚至稱卡爾扎伊「復讀了塔利班的聲明」。考慮到當時阿富汗政府又恢復了和印度的良好關係,這對於巴基斯坦莫過於雪上加霜。

到2006年後,普什圖人主導的阿富汗政府還認為「巴基斯坦的普什圖人領土理所當然地屬於阿富汗」,這一號召又和俾路支地區「阿、巴邊境應以印度河為界」的口號遙相呼應,令伊斯蘭堡一時在印度支持的各地「獨立運動」中焦頭爛額。與此同時,同樣基於德奧班迪教派,由普什圖人構成的巴基斯坦塔利班(TPP)也在2007年興起,並在2014年四次分裂前給阿富汗當局、阿富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當局都帶來了相當的麻煩。

而今,隨着塔利班的勝利,巴基斯坦對阿富汗與印度結盟的不安暫時消失了,然而,自 1980 年代以來巴基斯坦基於杜蘭線的憂慮可能又一次死灰復燃。即便未來的阿富汗政府可能已經公開承諾放棄極端組織「盟友」和恐怖主義,同時也不會幫助巴基斯坦國內的普什圖人叛亂。但阿富汗全部政治派別在政治、領土、宗教問題上的長久堅持,終將成為懸在巴基斯坦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