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地緣後領土時代的降臨 ——俄烏戰爭沉思錄之二

撰文:聯合早報
出版:更新:

如果先進國與落後國的科技存在代差,傳統地緣根本不能為落後國提供安全保障。

作者:鄧曦澤,中國四川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世界上缺的主要不是固定於特定土地的資源、能源和原材料,而是資本、技術、管理和營銷。所以,各國都在積極爭取投資。只要有了資本,可供投資的特定土地有很多選擇,甚至可能分佈在不同國家。

後地緣後領土時代其實早已降臨,它醖釀於20世紀後半葉的「訊息時代+全球化」,第一個軍事節點是1991年的海灣戰爭。遺憾的是,當今世界主流觀念仍沉溺於傳統地緣及領土觀念(《當政治跟不上科技:俄烏戰爭沉思錄之一》,刊《聯合早報》2022年8月30日)。而今,俄烏戰爭,以弱國在先進國家的支持下,跟傳統大國實現戰爭平衡(目前態勢)的方式,明確昭示着後地緣後領土時代的降臨。

這一時代轉換的深層根據,乃是一個基礎事實:知識生產是人類最基礎最重要的活動,它決定了包括勞動形態、經濟形態、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在內的人類生存樣態及變遷。如果將這一事實提煉為理論,並作為方法去重新理解人類社會與歷史,將會產生許多新的見解,並可對人類未來作出新的判斷和預測(詳見《三次大變局與人類命運——從知識生產到生活形態的鉅變》,《四川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

圖為2022年9月29日,俄羅斯為慶祝將烏克蘭東部四地納入該國版圖,在紅場舉行慶祝音樂會。圖為音樂會場的情況,現場可見用於裝飾會場的橫額上寫有「頓涅茨克、盧甘斯克、扎波羅熱、赫爾松,俄羅斯」字樣。這張照片拍攝的背景是聖巴素教堂(St. Basil's Cathedral)以及列寧墓(Lenin Mausoleum)。(AP)

一、從傳統到現代:地緣與領土的意義變遷

土地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之一,至今猶然。但土地在古今的功能和價值,尤其是在可選擇性或可替代性方面,已大為不同。在傳統世界,人類依賴土地,並且特定群體(如國家、民族、公司及個體)高度依賴特定的土地。到了現代世界,人類雖然繼續依賴土地,但藉助現代交通和通訊,特定群體對特定土地的依賴大幅降低,如公司可以跨國利用土地。

基於這些觸目可見的事實深入分析,可以獲得一些新結論,即人類已進入後地緣政治時代和後領土時代,地緣與安全的關聯度越來越弱,且領土與財富的關聯也越來越弱,此即這個時代的主要特徵。後地緣後領土不是對地緣和領土的否定,猶如後現代不是對現代的否定,而是知識(以科學技術為主要內容)進步在人類活動中所起的作用越來越大,以至於改變了人類對土地的利用方式和依賴程度,使土地尤其是特定土地的功能與價值下降。

俄烏戰爭便是人類進入後地緣後領土時代的標誌性事件。

二、科技對地緣與領土的超越

人和動物最重要的區別,在於人有智能,並由智能衍生出廣義的知識。在人類改變自然界的進程中,知識始終起着重要作用。只不過以前知識積累尚不豐富,知識的力量尚不強大,所以人類嚴重受制於自然條件,這也是孟德斯鳩「地理環境決定論」的根據。同時,在古代,由於知識進步極為緩慢,因此被視作常量。在此情況下,特定土地所構成的地緣和領土,對人類就構成嚴重製約,有時還成為天塹、天險。

其實,自然條件並無主動性,它對人類的制約不取決於它自己,而是取決於人類的能力,而人類能力又主要來自於知識。比如,青藏高原、南極洲能否出產水稻?海上能否修建大廈?對古人而言,答案不僅是否定的,而且是客觀的。但現代人類利用技術使這些不可能成為可能。從時間維度看,短期內,自然條件可以決定人類生存方式,但從歷史發展看(工業革命之前以千年計,之後以百年計,現在以十年計),環境可以被人類知識支配的行為所改變。對空間確定的地球(擴大到宇宙,縮小到特定土地,皆是同理),人類與地球的關係不取決於地球這個客體或對象,而是取決於人類的能力。只要理解此點,後地緣後領土時代便容易理解了。

如果不憑藉現代交通和通訊,即便沒有西方侵略,傳統中國的最大有效治理範圍,西不過葱嶺(帕米爾高原)和西藏邊緣,北不過貝加爾湖以南。以前從拉薩出發經成都到北京,一趟來回就得九個月;在西藏駐守一個兵,需要九個人做後勤。乾隆年間,福康安率3000軍士進藏打擊入侵的廓爾喀(今尼泊爾)軍隊,已是龐然大軍。如果沒有現代交通和通訊,中央政府永遠無法實現對西藏的有效治理,因為無論是正常的行政成本,還是鎮壓叛亂的成本,中央政府都無法承受,因而只能採取土司制或藩屬制,而非流官制。

飛機、鐵路、公路使西藏與內地的交通時間大幅度下降,這構成中央政府有效治理西藏的技術條件。同時,在軍事角度,訊息化、遠程化、精確化和機動化使傳統戰略要塞的功能大幅降低。在古代,的確存在某些地點是不可迴避的(或替代方案的成本太高),但現代科技進步使傳統戰略要地變得不那麼重要。例如多年前,我遊歷徐州西北的九里山,這裏曾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淮海戰役的重要戰場。在機械化戰爭以前,我毫不懷疑此地的地緣價值,但如今九里山及徐州的軍事價值已大幅降低。

第一次工業革命到20世紀中葉,儘管交通、通訊等技術發展使人類對特定土地的選擇空間大了很多,但無論是軍事還是經濟活動,都仍高度受限。真正大幅改變人類對特定土地的依賴,且使後地緣後領土時代降臨的,是20世紀後半葉的「訊息化+全球化」。訊息化代表技術進步,全球化代表全球交往規則與秩序的改變。訊息化等技術與全球化相結合,使人類對特定土地的依賴性減弱。因此,無論在軍事還是經濟角度,特定土地的意義都大幅降低。

土地的根本價值在於生產財富。在古代,生產高度受限於特定土地,所以土地爭奪變得極為重要。直至福特模式,生產仍強調垂直本地化,即就近取材、就近建廠、就近生產。但在經濟上,從20世紀後半葉開始,「訊息化+全球化」便使資本可以調動全球生產要素,而財富生產也越來越超越領土限制——即便當前的逆全球化傾向,也只是區域化,而非本國化。

中國是全球最大的原油進口國,根據中國政府的數據,2019年進口原油5.06億噸或大約1,000萬桶/日,創下紀錄最高水準。(新華社)

世界上缺的主要不是固定於特定土地的資源、能源和原材料,而是資本、技術、管理和營銷。所以,各國都在積極爭取投資。只要有了資本,可供投資的特定土地有很多選擇,甚至可能分佈在不同國家。這方面可以中國和蘋果公司為例。

中國可說是國家層次的典型樣本。中國已然成為世界工廠,但許多資源、能源和原材料來自外國,如石油70%靠進口,大量礦石來自巴西、澳洲,許多技術則來自美歐日。蘋果公司則是企業層次的典型樣本,可以在全球組織資源生產產品。

在軍事上,1991年的海灣戰爭作為訊息戰的第一次嘗試,可說是科技超越地緣政治的一個精彩案例。伊拉克軍隊與聯軍的傷亡比例超過100:1。如果以單兵作戰能力1:3為代差,1:10為維差,海灣戰爭中伊拉克軍隊與聯軍的差距不僅是代差,更是維差。在懸殊的技術維差下,不論伊拉克有多少地緣屏障,作用都近乎為零。只不過,由於與聯軍相比,伊拉克是弱者,所以儘管海灣戰爭已顯露出傳統地緣政治思維的過時,但未曾引人注意和總結。

三、俄烏戰爭以否定形式昭示後地緣後領土時代的降臨

俄烏戰爭之所以能鮮明地昭示後地緣後領土時代的降臨,是因為它無論在軍事上還是經濟上都有別於海灣戰爭。伊拉克在軍事和經濟上都遠弱於聯軍,所以失敗不讓人意外。

但在俄烏戰爭中,雖然烏克蘭實力明顯弱於俄羅斯,但烏克蘭在美國等先進國家支持下,只用了發達國家的三流技術,就與俄羅斯實現了抗衡,並令這頭北極熊露出熊樣,招架不住。俄羅斯與美國或北約的武器是否有了維差,不敢確定,但肯定有代差。如果先進國與落後國的科技存在代差(更不要說維差),傳統地緣根本不能為落後國提供安全保障。所以,科技發展日益超越傳統地緣政治,地緣與安全的關聯度越來越弱。

俄羅斯石油:圖為2022年6月25日,俄羅斯聖彼德堡對出的芬蘭灣有大批民眾嬉水。在他們背後的是石油儲存庫。(AP)

從經濟角度看,俄羅斯是世界上唯一能完全資源自給的國家,但在國際市場上,除了能源等初級產品,俄羅斯生產的民用商品在哪裏?再對比一下,領土和資源小國如新加坡、韓國、以色列、北歐國家等經濟發展水平不但很高,而且財富大量來自本土之外。因此可得出一個論斷:在當代「高技術+全球化」且技術越來越進步的大趨勢下,領土與財富的關聯度越來越弱。

但非常遺憾,許多國家仍侷限於傳統地緣政治觀念和領土觀念。例如,北約、美、俄、烏等俄烏戰爭相關方,皆受傳統地緣政治觀念支配。這種落後的觀念使許多國家把資源投入低級、無效甚至負效的競爭和鬥爭中。反之,跳出傳統地緣政治觀念和領土觀念的侷限,將資源以和平方式投入更高級的建設和競爭,不但更有利於國家人民,也更有利於世界。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