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衝突|中美進場背後:這是一場只有伊朗支持的「大起義」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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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7日哈馬斯(Hamas)閃擊以色列後,雙方的衝突烈度不斷上揚,不僅各自祭出空襲與火箭,以色列更在肅清內部混亂後,揚言進攻加沙地帶(Gaza Strip),要將哈馬斯「從地球上連根拔起」。與此同時,中美開始了各自的止戰嘗試,而其中的交集,便在伊朗這一中東要角上。

首先是美國。衝突發生不久後,美方便向東地中海部署了福特號航空母艦(USS Gerald R. Ford)戰鬥群,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更承諾自己對以色列的支持「堅如磐石」。但在「加沙大戰」爆發前夕,拜登於10月15日接受了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專訪,表示反對以色列佔領加沙,稱「以色列佔領加沙將是重大錯誤,哈馬斯不代表每一個巴勒斯坦人」,同時又以連續4個「Don’t」警告伊朗不要升級衝突。

從拜登的最新表態來看,美國看似無條件支持以色列,其實非常不願以巴衝突升級成區域戰爭。由此回望東地中海的航母戰鬥群部署,美國雖然有意支持以色列,卻也明顯是要藉此震懾伊朗,以免德黑蘭過度介入擴大戰事。

2023年10月16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進入以色列國防部的大樓。(Reuters)

而中國的止戰力道便沒有美國這般迂迴。10月14日,中國政府中東問題特使翟雋表示,自己將在16日這周訪問中東地區有關國家,目標是停火止戰、保護平民、緩和局勢、推動和談。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也在15日同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Hossein Amir-Abdollahian)通電話,討論以巴問題。

王毅強調,當務之急是推動局勢降溫,防止加沙地帶出現嚴重人道災難,造成更多無辜平民傷亡,進而損害地區和平局面,斷送中東和平進程。阿卜杜拉希揚則表示,當前中東地區形勢危險,戰爭正在不斷擴大,應盡快採取行動阻止對加沙平民的襲擊,緩解加沙人道局勢,伊方希望通過政治方式解決問題,願就此同中方加強溝通。

不論方法為何,中美顯然都已進場調控以巴衝突。而雙方震懾、溝通的共同對象,便是看似沒有參與衝突,其實角色至關重要的伊朗。原因無他:伊朗是哈馬斯的重要靠山,也是目前唯一可能因巴勒斯坦而與以色列交火的中東國家。

10月10日,拜登對以巴衝突發表演說,批評哈馬斯的攻擊的「徹底的邪惡」。(Reuters)

伊朗與哈馬斯的特殊互動

從歷史視角來看,伊朗與哈馬斯的特殊關係,可以追溯至1991年,也就是1987年哈馬斯正式成立以來第四年,彼時伊朗召開「支持巴勒斯坦起義國際會議」,哈馬斯領導高層也赴伊朗參會。這是哈馬斯幹部首度訪問伊朗,也是其首度與非阿拉伯國家建立聯繫。期間,伊朗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簡稱巴解)的關係日趨冷淡,因為此時的巴解已不再堅持推翻以色列,而是轉為接受「兩國方案」,並與以色列展開了一系列談判,1993年的《奧斯陸協議》便是案例。

與此同時,以色列也祭出了「胡蘿蔔加大棒」政策:對有意談判的巴解釋出善意,但對堅持推翻以色列的哈馬斯等組織不假辭色,並於1992年將415名哈馬斯和伊斯蘭聖戰組織領導人驅逐至黎巴嫩南部。但這一動作最後反讓以色列不得安寧,因為哈馬斯藉此強化了與黎巴嫩真主黨的聯繫,並且獲得了伊朗的金錢與軍事支持。在德黑蘭的有意培養下,哈馬斯逐漸崛起為巴勒斯坦反抗運動要角,其領導人艾哈邁德·亞辛(Ahmed Yassin)更在1998年訪問伊朗,並在德黑蘭成立代表處,任命了常駐代表。2000年巴勒斯坦第二次大起義爆發後,伊朗更是藉著支持哈馬斯、召開區域會議,提高了對「支持巴勒斯坦事業」的話語權,儼然要壓過域內所有阿拉伯國家。

2006年,哈馬斯首次在巴勒斯坦立法委員會的選舉中贏過法塔赫(Fatah),引爆了與巴解的代表衝突。起初,美國、俄羅斯、歐盟、聯合國組成的「中東四方」向哈馬斯提出3大要求:承認以色列與巴解簽署的協議、承認以色列、放棄恐怖主義,結果遭哈馬斯嚴厲拒絕,「中東四方」便決定停止對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的金援,因為主政者已由溫和的巴解換成哈馬斯。

2023 年10月10日,在以色列南部有民眾為於音樂節被哈馬斯(Hamas)殺害的死者舉行葬禮。(Reuters)

結果風雨飄搖中,又是伊朗對哈馬斯伸出援手,時任伊朗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宣布將對哈馬斯主政的巴勒斯坦提供每年2.5億美元的援助,這一支持在哈馬斯佔領加沙、實質獨立於巴解後依舊持續;2008年加沙戰爭爆發後,伊朗更是秘密向哈馬斯輸送許多軍備,又動員附庸的黎巴嫩真主黨向以色列北境發射火箭,並威脅「如果真主黨決定襲擊以色列、開辟第二戰線,那麼真主黨有能力向以色列同時發射數十枚甚至數百枚火箭彈。」以上種種,為哈馬斯保住了政權,2009年加沙戰爭結束一個月後,哈馬斯高層再次訪問伊朗,並稱德黑蘭是「勝利的伙伴」。

但儘管支持力道強烈,伊朗與哈馬斯的關係卻不是毫無波折。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後,哈馬斯展現了中立姿態,希望與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各路叛軍維持等距,並寬泛表示「支持敘利亞人民起義」,但這明顯觸犯了伊朗逆鱗,因為德黑蘭已表明要支持阿薩德政權,並抨擊所謂「阿拉伯之春」是「西方陰謀」。無獨有偶,雙方面對也門內戰同樣出現分歧:哈馬斯在2015年宣布支持由沙特領導、意在打擊親伊朗胡塞武裝的也門軍事行動。最終,伊朗大幅削減了對哈馬斯的財政支持。

2016年敘利亞政府軍收復阿勒頗(Aleppo)期間,哈馬斯再發聲明,譴責當地發生人道主義危機,並呼籲「拯救每天遭受殺戮的平民,制止針對他們的可怕屠殺」。儘管哈馬斯的聲明沒有直指伊朗、俄羅斯、阿薩德政權,箇中深意卻是不言而喻,伊朗的國家安全和外交政策委員會為此表明「哈馬斯已脫離伊朗」,並指責該組織實施「針對伊朗領導人的敵對行為」,雙方關係來到歷史低谷。

一直到了2017年中,哈馬斯與伊朗的關係才逐漸緩和,關鍵還是前者軟化了姿態,畢竟出於組織存續考量,哈馬斯需要來自德黑蘭的穩定金流,再加上埃及軍隊摧毀了通往西奈半島的走私隧道,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封鎖壓力也持續加大,種種危機都在迫使哈馬斯面對現實,繼續尋求與伊朗的相關資源。因此2017年中起,可以看到哈馬斯對敘利亞、也門的強硬立場不再,其幹部也恢復了與德黑蘭的交流,而這次回暖後的穩定,一直持續到了2023年的「阿克薩洪水行動」(Operation al-Aqsa Flood),也就是此次哈馬斯對以色列的閃擊、所謂的「第三次大起義」。

2023年10月15日,加沙地區續遭以色列轟炸。(Reuters)

伊朗為什麼支持哈馬斯

正因如此,這次意圖止戰的中美,都不能繞過伊朗這個關鍵角色。正如特拉維夫背後有華盛頓,哈馬斯背後也同樣站著德黑蘭,各方在呼籲以色列停止屠殺平民時,都要同時確保伊朗的動作不會超出2008年加沙戰爭的規模,以免「第三次大起義」演變為以色列與伊朗的直接交火。

而從伊朗的視角出發,支持哈馬斯是出於國家利益的現實考量。

首先是國家威望與「革命政治」的考量。1979年伊斯蘭革命後,伊朗便視以色列、美國為國家的首要敵人,並稱以色列是「小撒旦」、「猶太復國主義實體」。這一視野下,巴勒斯坦議題成了伊朗建構「伊斯蘭革命」敘事的重要支柱,並被上升為面對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關鍵戰略事業。

為此,歷屆伊朗領導人都對巴勒斯坦事業表達了公開支持,因為這一表態構成了伊朗「革命政治」的合法性基礎,伊朗同時也是「兩國方案」的強硬反對者,稱只要以色列作為以國家型態存在於巴勒斯坦領土上,就會是整個伊斯蘭「烏瑪」(Ummah,意指共同體)的污點,「不將以色列從中東地圖上剔除,就無法貫徹這一正義事業的解決方案。」因此,在多數阿拉伯國家選擇與路線溫和的巴解結盟時,伊朗選擇了同樣反對「兩國方案」、路線上也相對激進的哈馬斯,希望鞏固「伊朗才是巴勒斯坦事業真正支持者」的形象。

2023年10月13日,伊朗民眾在首都德黑蘭集會,聲援巴勒斯坦。(Reuters)

再來是國家安全考量。伊朗對以色列的厭惡不只出乎意識形態層次,更有軍事現實的壓力。在美國的支持下,以色列軍備傲視中東,是其屢經戰爭還能屹立不倒的關鍵,尤其以色列還被廣泛認為是「擁核國家」,這讓伊朗更加恐懼,再加上以色列曾多次襲擊伊朗核設施、暗殺伊朗核科學家,都讓德黑蘭的不滿與日俱增。從這一視角來看,與哈馬斯結成戰略同盟,雖不能徹底推翻以色列,卻多少讓伊朗多了牽制特拉維夫的地緣支點,儘管這一舉動也必然惡化伊以關係。

與此同時,經歷多次戰敗,多數阿拉伯國家已不願再與以色列硬碰硬,而是轉為強化與特拉維夫的實質互動,並在近年開始了關係正常化進程,這無疑會使伊朗如坐針氈,尤其是對海灣阿拉伯國家。因為在德黑蘭看來,如果沙特、阿聯酋等國與建交,這就意味著以色列勢力將能滲入波斯灣,會對同為海灣國家的伊朗構成威脅。因此,2020年阿聯酋、巴林宣布與以色列建交後,伊朗便猛烈抨擊這是「戰略愚蠢」,時任伊朗外長扎里夫(Mohammad Javad Zarif)更是致電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Ismail Haniyeh),稱德黑蘭「相信英雄的巴勒斯坦人民、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有足夠的力量來挫敗這項協議。」

而阿拉伯世界對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的普遍厭惡,也讓巴勒斯坦事業走向了域內的陣營對峙:沙特等國支持國際承認、由巴解領導的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這一組織接受「兩國方案」、路線相對溫和;伊朗則支持被國際普遍視為恐怖組織的哈馬斯,這一組織長期反對「兩國方案」、路線相對激進。

2023年10月13日,伊朗民眾在首都德黑蘭集會,聲援巴勒斯坦。(Reuters)

因此這次由哈馬斯發動的閃擊,可以說是一場只有伊朗支持的「大起義」,但阿拉伯各國基於政治正確,只能跟著口頭表示「與巴勒斯坦人民站在一起」,原本已在籌備與以色列建交的沙特,更是被迫延後相關談判。從前述脈絡來看,不論此次「大起義」伊朗參與多少,是全盤主導還是僅僅提供協助,沙以建交進程的中斷,都明顯符合德黑蘭的戰略利益。

但即便「大起義」的結果對伊朗有益,伊朗支持哈馬斯的目標始終是為自己的國家利益服務,而不是真要重走上世紀阿拉伯各國的「聯軍」老路:為巴勒斯坦與以色列苦戰,最後換來一身傷痕累累。這段歷史構成了當今伊朗研判是否升級介入的考量之一,也是德黑蘭溫和派用以說服強硬派的重要論據:伊朗要的是削弱以色列、降低周遭威脅,而不是一次惹來美以聯軍,導致神權政府垮台。

從最新發展來看,眼下伊朗已表態願意政治解決,顯然溫和派還是保有一定的對外話語權,如果情況順利,這次伊朗的動作或許就與2008加沙戰爭時一樣,停在提供哈馬斯軍火、動員黎巴嫩真主黨發射火箭的水平上,不會再行加碼。另一方面,只要中美能順利勸服以色列停下地面攻勢,這場衝突將能大概率回到過往以色列、哈馬斯衝突的模式:各自先後宣布停火後,進入漫長但成效不顯的政治交涉期。

但止戰後的現實依舊艱困,只要美國依舊支持以色列,伊朗仍將哈馬斯當作牽制以色列的棋子,類似衝突便還會持續爆發,差別只在於,這次是干擾了沙以建交,下次便可能是瞄準其他戰略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