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最前線拍攝越南難民 前水警Les Bird:為重要事件留紀錄

撰文:蘇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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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華裔演員關繼威(Ke Huy Quan)勇奪奧斯卡最佳男配角,他在台上發言:「我的旅程從一艘船開始,我在難民營待了一年,因緣際會下來到這裏,荷里活的最大舞台。」前兩句講的,是二十萬越南難民的故事:越戰結束後越南爆發逃亡潮,很多人以「第一收容港」的香港為踏腳石,渴望得到歐美等國家的難民庇護。
大量越南難民湧入,困擾香港25年,前外籍水警警官Les Bird當年有份在最前線,參與處理越南難民問題,他更以相機拍攝,留下珍貴的影像紀錄,「在這片南中國海上,再沒有其他人去做記錄了,海上只有『我們』和『他們』。」Bird說。
攝影:Les Bird(由受訪者提供)
撰文:蘇煒然

©Les Bird(由受訪者提供)
(蘇煒然攝)

從小接觸香港故事 好奇東方世界

Bird生於英國,來自一個軍人家庭:祖父、父親、3位兄弟都是英國皇家海軍的成員,所有人都以為他在畢業之後會走上相同的道路,分歧點卻來自一份皇家香港警察的招聘廣告。Bird喜歡探索新事物,「我去過澳洲和非洲,但從未踏足亞洲。父親總是向我講述香港的事情,所以我十分期待前往香港。」Bird的父親是夏慤艦隊的一員,1945年駛入維多利亞港接受日軍投降,之後在香港逗留2年。Bird從小聽聞關於香港的故事,笑稱自己是第二代港人。

衡量過後,Bird認為到香港當警察,比起留在英國加入軍隊有更多優點,於是前往倫敦應徵,最終獲聘為香港水警。「來到香港的第一印象,跟預期中的完全吻合!」而水警與水為伴的生活,亦令來自海軍家庭的Bird倍感親切。

來港報到 適逢越戰結束

1976年來香港報到,Bird回憶第一份職務是抓捕並遣返來自中國大陸的非法入境者,他們主要經后海灣和大鵬灣游水而來,Bird則要在晚上巡邏搜索。「那是一份令人傷心的工作。這些年輕人冒險游水來港,只為了尋找新的生活,而我們卻要將他們送回去。很多和我共事的中國籍水警,上一代可能是1940至50年游水到港,心情很難受。」然而不久之後,Bird便遇上更大的挑戰。

只比Bird來香港稍早一點,1975年「430事件」標誌越戰結束,第一批越南難民亦在同年來到香港,只是當時未有引起廣泛關注。隨着越共正式統一南北越後,對曾協助前南越政府及美軍的人士秋後算帳,加上新一輪戰爭爆發,逃離越南的人數逐年增加,在1978至1979年達到高峰,Bird在這個時期開始參與處理越南難民的職務。「1979年是非常忙碌的一年,該年共有約70,000難民抵港,我記得當年7月10日,一日間便接收了4,500人。」直到十多年後越南難民潮減退,Bird才調往指揮快艇特警隊追截走私「大飛」。

越南逃亡潮引起了世界的關注,1979年各國在日內瓦召開會議,會議中港英政府同意成為「第一收容港」,越南人在抵達香港後可獲准逗留,等候取得難民資格,再轉送到美國、加拿大、英國、澳洲等西方國家接受庇護。香港成為越南人心目中的逃離苦難的理想踏腳石,大批越南人蜂湧而至。

感香港身處重大事件 舉機拍攝留紀錄

越南人源源不絕湧來香港,Bird意識到香港正處於一場極之重要的事件之中,於是在其本身的水警職務以外,他舉起了相機,將眼前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完全是偶然發生的。我是一名水警,我本身對攝影並不特別感興趣,我最初甚至沒有自己的相機。但在這片南中國海上,再沒有其他人去做記錄了,海上只有『我們』和『他們』。」他解釋:「我知道很多攝影師和記者會在難民營、碼頭拍攝,但在大海中心,他們來不到。所以我買了相機,在適當的時候,偶然地,將情況拍下來,所以有了現在的影像紀錄。」

「香港時常有颱風吹襲,漁船在海上遇險,我們的職責就是前往救援。而當越南人湧來香港,在海上遇險時,我們則將這些知識轉化去拯救他們。」越南距離香港上千公里,旅途難免遇上驚濤駭浪,很多人魂斷大海,「他們乘坐各式各樣的船前來,有小艇,有大船,每一天都面對不同的逃戰。我們要給予急救,因為他們的身體狀況很多時都糟透了;(我們要)提供食物、食水,找出病患並呼叫直升機把他們送往醫院。」

水警職務為先 安全情況下拍攝

但是這些驚險的情況鮮有出現在Bird的照片上面。「你看我的照片,幾乎都是等事件告一段落才拍攝的。所有人都已安全,海面平靜下來,傷者病者已得到照顧。」他解釋:「我不是攝影師,我沒有隨時隨地預備好相機;我是一名水警,只不過剛好擁有一部相機而已。」Bird始終以水警身份拯救生命為優先,拍攝和記錄僅僅是為了補足記者無法去到海中心最前線的空白而作出的嘗試。「香港人看不到,看不到有很多人正處於絕望,在死亡邊徘徊,我拍照是為了證明這樣的事件是真正在發生。」本地報章在報道時,受限於採訪範圍及從港人角度出發,多聚焦在難民湧入對本地社會造成影響,對於難民所面對的處境則相對較少着墨。

派駐大鴉洲難民營

越南的逃亡潮持續,愈來愈多人是出於經濟原因離鄉別井,他們並不符合西方國家對難民資格的要求,只能無了期滯留香港,對香港構成了沉重的壓力。港英政府陸續制定措拖,包括改用禁閉式難民營,實施「甄別政策」等,希望收阻嚇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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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Bird被指派將抵港越南人送往香港西南部的荒島大鴉洲,作為新的羈留中心。「一日間近千人被送到這個島上。我們透過無線電詢問:『我們要怎樣處理這些人呢?他們沒有食物、沒有食水。』政府才派員運送物資過來。」Bird回憶當時島上根本未有做任何收容難民船民的準備,亦沒有營舍,人們只好拆了船上木塊、帆布在沙灘建造臨時住處。Bird和他的同事對當時的情況深感震驚,但也只能硬着頭皮處理。

一周後,島上已有近3千人,靠政府每日運送物資過活。「我們嘗試管理,但那裏沒有屋,沒有牆壁,根本無法將人們分隔開來。」荒島晚上漆黑一片,陌生男子跟婦女、兒童混在一起,人們的人身安全和財產都沒有保障。大約要到一年後,島上才建成正式的設施,可收容5千人,直到1996年廢棄拆除,小島又回復荒島的模樣。現在踏足大鴉洲,除了一大片石屎地之外,其他關於越南難民的痕跡已一概消失,好像一切從沒發生過似的。

照片獲難民道謝和肯定

多年後Bird在美國、歐洲訪尋那些曾以香港為跳板,獲得難民身份到西方定居的前難民,當年的小孩現已成家立室,「他們說:『謝謝你,這是我小時候唯一一張照片。而你是拍下來的人。』」Bird獲得了對方的感謝和肯定。越南人抛下財物逃亡來港,或者在海上失去一切,根本不可能有相機記錄自己,儘管Bird拍下的是他們身處苦難,無能為力的狀態,卻仍然是他們最珍貴的照片。這為Bird拍攝越南難民,賦予了多一重的意義。

越南難民問題纏繞香港超過20年,無可避免發生了許多問題。包括對本地居民帶來影響、大量消耗公帑構成財政壓力;難民亦對禁閉營待遇感到不滿,因久未獲難民庇護產生憤怒。但Bird仍然認為香港已做到最好:「我想過很多次,香港能不能做得更加好呢?坦誠地說:不。香港是這麼一個細小的地方,已經做盡了一切。」

冀港人以曾助難民為榮

「拯救越南難民從來不止是我。我只是更大的機械裏的一部分。麥理浩(時任港督)承諾協助時並未要求回報,香港是無償伸出援手。終於有數以萬計的人得到幫助,這一切都是因香港人納稅才能實現,香港人應該為此感到自豪。」

「他和他的家人、小孩都一齊望着我,說:『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和包含你在內的所有人、香港人、香港政府,我們早已死了。』這使我感到無比感恩,能夠成為這一事件的一分子。」Bird說。

©Les Bird(由受訪者提供)

East Pro Gallery將於5月舉辦展覽,展出Les Bird的照片,詳情如下:
日期:2023年5月6日至18日
時間:上午11時半至下午7時(星期一至五)
地點:EastPro Photo Gallery|告士打道223號9樓A室

(蘇煒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