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的抉擇.一|我聽得明廣東話,但好像永遠是個「外來者」
離開還是留下?生活還是工作?拿不拿「永居」?——這些都是縈繞無數「港漂」心頭的終極單選題。他們說,「回到深圳才真正開始生活。」他們說,「永遠不知道眼前這個香港人會不會喜歡我。」他們說,「『永居』就像驢前面的那根胡蘿蔔。」他們說,「我寧願忍受三個小時的深港通勤也不想住在香港。」他們說,「究竟政府和民眾對我們的態度是怎樣的?」他們說,「我們是否永遠都會作為一個外來者?」
「港漂的抉擇」系列報道之一
香港是一座浮城,我是這浮城中的一葉浮萍。拿着三顆星的香港身份證,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年少時的成長經歷對人的一生至關重要,成年後才到香港,已經難以徹底融入這個城市。正如到了香港之後才接觸基督教,花了很多時間去瞭解基督,曾經以為自己信服了上帝,結果是骨子裡,我還是那個無所皈依的內地人。
香港的生活是軌道的分支
2022年,周悅煬來香港修讀研究生課程,畢業後留港工作一年就回了深圳。談及箇中選擇去留的緣由,周悅煬說:「從一開始,留港就不是我可以安定下來的時刻,像軌道之外的分支,可以探出去試一試,但好像總有一天要回到這個軌道上來。」
2024年的11月15日,香港樂隊My Little Airport舉辦出道二十周年演唱會。周悅煬在香港的每一年,都如約而至他們的演唱會。去年那場「今晚可能好大風」為題的露天演唱會上,下了一整晚的暴雨。期間手機叮咚一聲,是已交了辭呈的前司的編輯發來的訊息,確認最後幾篇稿子的細節。之後,她在公司的所有工作就徹底收尾了。那個雨夜,她還收到了談了三個月、冷暴力了她好幾天的香港男朋友,發來的兩頁分手備忘錄。
「好像我在香港最後的羈絆,一下子消失掉了。」她哭完,拿出手機打開了內地求職應用程式「Boss直聘」。她下定決心,「香港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我要回來看一看。」
幾個月後,周悅煬找到了一份深圳的工作,還是做記者。如今她感慨道:「在香港是歷練,在深圳才好像真正開始生活。」
香港那間用掉她一半工資的10平米的劏房,被她稱之為「避難所」——那不是家,是在晚上11點結束工作後的「睡覺的地方」。在深圳,她用5000元人民幣租了一個30平的公寓式房間,在搬進去打掃房間的那晚,她跟媽媽打電話:「原來從家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要那麼久。」在香港,她用拖把把房間拖完,拖把還沒乾;而在深圳,她那把拖把得過四次水。
她開始用心裝扮她的家,買了一塊漂亮的暈染地毯,拼好了在香港沒地方拼的3000塊拼圖,不需要再「卡點」起床上班;而是提前在舒服的客廳裏享用早飯,開始學習架子鼓——在香港學不起的興趣(空間和金錢上)。
她有意識地把所有肉眼可見的雜物都收到櫃子裏。因為她仍記得在上工作上受了委屈的那晚,推開香港的家門就蹲在地上哭,但「整個空間都很小、很擁擠、很壓抑」。在香港的生活,就像身處被雜物堆滿的逼仄房間,讓她透不過氣。
我好像永遠是個「外來者」
曾幾何時,與所有在畢業後留港的港漂一樣,周悅煬秉持着「內地隨時都能回去」的想法自然留了下來。但那些生活上、工作上的不安和不便,讓她一直在打退堂鼓。因為沒有便捷的網絡生活平台,在發着高燒的時候還要搜索家附近的診所,爬坡下坎地走一圈,回家後想點一份10塊錢的粥,竟然要80塊錢才能起送,只能湊幾頓的粥一起下單。
她說:「在這座城市好像失去了『生病自由』。」因為香港的路窄,她要時刻留心避開街上的行人,她說:「我的手錶總是會跟隔壁的手錶撞在一起,很耗費我的精力。」因為香港的肉類多是冷凍,容易不新鮮,她說:「我這兩年都不怎麼吃肉了。」因為是內地人,她常在交友應用程式中被本地人劃走,在給港資公司投遞簡歷後杳無音訊,甚至在前男友口中聽到毫不掩飾的對內地人的厭惡。
「文化歸屬感」是她當初選擇放棄英國大學的錄取通知而來到香港的原因,但也是她最後選擇離開香港的原因之一。作為文化工作者,她曾嚮往《推土機前種花》書中所描繪的敢向強權說不的香港社區凝聚力,但當真正走上深水埗街頭,儘管聽得懂廣東話,她卻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她也總是在講廣東話的交際場合中下意識保持沉默,「感覺一開口會給別人造成心理負擔,他們用普通話好像也會很難受。」
她不是沒有嘗試融入本地社會,「但後來慢慢發現,本地的文化圈層非常固化。」在跟本地文化碰撞的過程中,不停地發現雙方的巨大差異,慢慢地讓她覺得自己無法融入這裏,自己似乎永遠是個「外來者」。
「如果跟本地人聯繫的時候不會發怵,大概才算融入吧。」經過2019年社會運動和後續三年新冠疫情的沉澱,看着不停擴大的人才計劃、勞工計劃和非本地生人數,聽着政府不斷高喊「歡迎人才」口號,她也有過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就被淡漠的社會氣氛拉回現實,尤其是香港媒體常常有意無意地放大關於內地人的負面新聞,實在讓她感到困惑:
政府和民眾有沒有達成一致?香港人是不是沒那麼歡迎我們?如果歡迎我們是否應該讓我們感受到?如果不歡迎是否應該有個溝通渠道消除誤會?到底我面前的香港人喜不喜歡內地人?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個累贅?會不會覺得我搶了他們的飯碗⋯⋯
諸如此類的內耗,經常佔據她的大腦。
生活和工作,到底要哪個
周悅煬並不是孤例,她在香港的朋友也常面對這些問題。「生活和工作,到底要哪個?」——這似乎成了港漂日常思考的主旋律。回去似乎心有不甘,留下則要承受難以消弭的孤獨和迷茫。
家在山東的港漂思思認為,永居和續簽就像是拴在驢前面的那根胡蘿蔔,想要去夠那根胡蘿蔔,就要一直往前走,「但驢就算吃到那根胡蘿蔔,又怎樣呢?」她也想不明白。她曾想養一隻小貓,但在香港找不到安定感,自然無法對一個小生命負責,只能無奈作罷。合租的舍友即將離開香港,她在換房、換工作、換地方之間搖擺,遲遲沒有結論,只得先逃避,回老家試着考個公務員。
從香港搬到深圳的小張,每天往返深港的通勤時間長達3小時。過程需要換乘兩次交通工具,最後還要騎電動車才能到家,但他對這種生活甘之如飴。「剛來深圳時,早上醒來打開手機,看到滿屏的外賣選擇,簡直太爽了!」他忍受不了香港食物,而深圳的「外賣自由」則很大程度上寬慰了他的疲憊。結束工作後,他總會在整潔寬敞的房間裏,坐在電腦前沉浸遊戲的世界。小張已經決定,無論未來收入如何,都要繼續做「雙城擺渡人」。
兩年時間過去,周悅煬與香港建立的連結和歸屬感,是每天晚上下班,在7-11便利店的收銀員叔叔阿姨熟悉的面龐;是樓下保安叔叔微笑地打招呼的善意;是回到深圳後,依然堅守着準點下班的原則;是堅持乘坐公共交通時先下後上,且不坐地鐵關愛座的習慣;是在港鐵承辦的深圳地鐵上下班時時恍惚的一刻;是智能手錶上仍未更改的香港時區......融合了兩種文化的她,更有勇氣做那個「不一樣的人」。儘管短時間內不想再回到這座城市,但她無可否認:「香港讓我知道一個社會合理的秩序是怎樣的,我應該如何遵守規則和禮貌,我會帶着那部分記憶,踐行在我現在的生活裏,不要忘記,我之前有過那段經歷。」
有人因為文化離開香港,也有人因為文化而來到並留在香港⋯⋯
註:文中周悅煬、思思、小張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