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的抉擇.二|我為港漂身份驕傲,不強求做十足的「香港人」
「一座城市只靠高薪厚職吸引人,人一定會離開。」來自四川的周潞鷺因為熱愛港產電視劇,自2010年來港攻讀博士,目前已在一間大學任教。她曾渴望在這座繁華都市落地生根,為了節省房租而做大學宿舍導師,甚至舉全家之力置業,但如今心態已然轉變,甚至考慮出售物業再租房:「不一定要擁有房子才能在香港存在,也不必成為十足的香港人。」對她而言,「港漂」的身份不僅是跨越兩地的流動,更是一種能洞察自由與壓迫、擁有更廣闊視野的驕傲;而未來,高素質、高學歷的港漂,將洗刷香港本土對內地移民長久以來的污名化和歧視。
「港漂的抉擇」系列報道之二
距離產生美,其實距離也產生醜與誤解,如果沒有在社會環境中長期生活過,靠着旅行時短暫的接觸,或媒體的報導,或道聽途說,對內地或對香港的理解都會傾向於符號化、片面化甚至妖魔化。
因為港劇,我留在了香港
「我太熱愛港劇了,香港是我的Dreamland(夢想世界)。」2008年,還在北京師範大學攻讀研究生的周潞鷺,來香港追星,順便旅遊。TVB(無綫電視)藝人徐子珊是她的偶像,在那次粉絲見面會上,偶像送給作為「站姐」(明星粉絲會管理者)的她一條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項鍊作為禮物。那時茶餐廳外懸掛着「熱烈歡迎自由行」的橫幅,香港人也還沒有那麼厭煩內地遊客。所到之處,她只感受到善意和溫暖:「我一定要來這裏生活。」
為了近距離接觸那自幼就嚮往的港劇世界,她放棄北京編制(國家機構的職位),在2010年來到香港中文大學攻讀文化研究哲學博士,隨後任職香港一間大學。她坦言「有點後悔」,因為疫情後內地的編制工作炙手可熱,而在香港申請終身教職卻越來越難。
更關鍵的是,現實和港劇的香港,差別實在太大。「港劇是一個粉飾階級壓迫的夢幻烏托邦的敘事。」港劇是豐盛的,現實是匱乏的 。港劇裏每個人都相親相愛,擁有真摯的情感,而香港的現實生活非常疲乏,下班後的Happy Hour(酒吧減價時間)並不普及,同事之間不會有過多交往,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大,不專門邀約根本見不到彼此,「不能想像這是那個TVB的世界。」
作為四川人,從來到香港的第一天開始,她就覺得茶餐廳和廣東菜不對胃口。疫情過後,她像許多香港人一樣開始「報復性」每周末北上消費。習慣了香港餐廳服務態度的她,已然忘卻了內地的就餐禮儀。「我的內地朋友還沒到餐廳就點了一個外賣,讓前台幫他接,吃完後也不需要主動收走垃圾。我還說:這樣好嗎?」她自嘲已被香港的標準馴化,對此心懷愧疚。然而,不用一坐下就倒數75分鐘的用餐時限,也不必在還沒吃完時就被遞上來的帳單打斷興致,都讓她感到由衷地輕鬆,並將「退休後到深圳居住」寫入夢想清單。
儲錢買樓,為了做香港人
起初,周潞鷺十分嚮往成為「香港人」,甚至以為買了房子就能在這片土地紮根。
待滿一定年期後,她成功取得「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並且註銷內地戶籍,又在父母的資助下,投入自己的積蓄,以高價買下一套房子。房子是所有港漂的生存難題。讀博第四年時,沒有了獎學金和學校宿舍,她跟兩個師妹蝸居在粉嶺一個40平米的「破爛」單位,兩年間電梯壞了三次,房租卻瘋狂上漲,就像「陷入了地獄」。為此,她入職大學後兼任24小時待命的宿舍導師,籌辦活動、懲處違規、心理輔導、調解衝突皆需親力親為……因為可以免費入住校內50平方米的宿舍。「那是我在香港住過最大的房子,特別懷念。」
「我現在覺得不一定要以擁有房子的姿態存在於香港。」她自嘲是「理財小白」,購置房產只是為了落地生根而非投資。等房價漲回當初水準,她考慮賣掉,做個租客。「成為香港人」不再是執念,「港漂」反而是她現在引以為傲的身份。「港漂有兩地的混雜性,我熟知兩地的自由和壓迫,我們遊走在兩地之間,不受地域限制,而是對兩地都有深刻的聯繫和感情。這些是我的優勢。」相較之下,單純的香港人或內地人的認知,過於淺薄。
她曾經非常認同香港的價值觀念,有兩個本地朋友甚至把她當成「同聲同氣」的香港人,經常當面吐槽內地,「這讓我特別難過。」但他們從國外留學、工作、生活一段時間回來後,變得不一樣了,「因為在當地遭受了種族歧視,知道以流動性的身份在他處生活多麼艱難,他們還跟我道歉。」這段插曲過後,三人的情感愈發深厚,她也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跨境身份:「我非常珍視我在內地的身份認同,也不再覺得要做一個十足的香港人。」
兩邊都看到了以後,兩邊都變得可以理解了。我就只有認可和不認可的區別,不會有其他情緒上的反應。我覺得這樣挺好,這也是為甚麼現在感覺平和的原因。
香港文化,無法留住港漂
「我的學生很多都會在深圳租房, 95%畢業後都會回內地。」周潞鷺一開始會反對,並為他們沒有體驗到香港文化而感到惋惜。但後來發現,許多內地留學生已經不再渴望曾經炙手可熱的香港永居身分,「人家回去有編制,過來讀個書回去端個鐵飯碗不香嗎?」而「缺乏文化認同」正是讓內地學生沒有歸屬感、失去留港意願的重要原因。例如,「00後」學生幾乎沒接觸過港劇,「他們既不欣賞,也難以認同香港的流行文化。」
「一座城市僅靠高薪厚職吸引人才,當別處開出更優渥條件時,人自然會離開。所以要靠無可取代的軟實力來留住人心。」她直言,香港最大癥結在定位模糊,若始終自囿於「金融業才是王道」的思維,人才來了終究是過客。反觀,為了追韓團、明星、Kpop去韓國留學深造的人不在少數,可見文化軟實力魅力之大。她批評,香港不僅沒能將曾輝煌一時的港產片、港產劇、廣東歌重塑,沒能做好文化保育工作,還在搞一些「四不像」。「海洋公園瘋狂打熊貓招牌,這不是抄襲我們四川的軟實力嗎?」她笑言有關決策並不明智,因為熊貓只是一個動物,不像一些具備知識產權的人格化形象(IP)可以與受眾產生情感共鳴,「迪士尼為什麼成功?是因為打造了IP,有了性格、有了形象,才能產業化」。
2019年社會運動、陸港媒體的片面報導、部分惡意的對待和言論,也深化了港漂對香港的抗拒和疏離。「我理解香港人的情緒,他們有自己的委屈和訴求,但不能把這個情緒發洩在內地普通人身上。」她提到,曾有一名備受尊重的支持本土主義的老師,在陸港矛盾惡化後開始歧視內地生,有些學生受委屈後向她哭訴。她很憤怒,覺得撕裂的社會情緒只會加深兩地人民的隔閡,「『追求民主』和『逢中必反』是有區別的,不能鐵板一塊。」
高質人才,改寫刻板印象
談及香港人對於內地人的刻板印象,周潞鷺認為原因之一在於香港影視作品對於內地人的污名化,例如曾將低下階層、第三者、苦力等角色塑造成內地人的代名詞。昔日香港經濟騰飛,而內地處於發展初階,大量香港男性北上鄰近城市的娛樂場所尋歡,而該些城市甚至以專門招待香港客人的色情行業聞名,例如深圳羅湖區的皇崗和下沙村就被稱為香港人的「二奶村」。那種頗為普遍的包養現象嚴重侵害了社會、家庭、道德以及婦女權益。
時至今日,依然有香港影視作品致力於污名化內地女性、刻畫香港男人北上「獵豔」的故事。周潞鷺對於早前上映的電影《淺淺歲月》感到憤慨:「都2025年了,還在說這樣的故事?大清早就亡了!」該電影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描述一對青梅竹馬的老夫老妻,因為丈夫北上做生意後出軌、離婚、生病、重聚的故事。在一些香港人眼中,《淺淺歲月》記錄了一段非常寫實的時代記憶,但周潞鷺認為,這種敘事對內地人並不公道。
「香港人一向靠『剝削』深圳人起家,過去是『包二奶』,現在是剝削深圳低價商品和醫療。」例如,香港人曾在深圳開設了無數極其剝削內地人的血汗工廠,「不准休息、不准上廁所、還有各種性騷擾,(污名化)農村女性沒有前途,只能淪為獵物」。可是,香港影視作品當中,卻鮮少呈現這一同樣真實的面貌。她進一步指出,若非內地「改革開放」,香港不可能在1980至1990年代實現進一步的高速增長——當然,深圳也從香港獲得諸多發展紅利。因此,她特別強調,陸港相輔相成,港漂群體應當對自身身份多一份認同,少一些自我貶低。
在人口老化、生育率持續負增長的當下,香港亟需補充勞動力。隨着各類「搶人才」計劃的湧現、非本地生數量的擴大,越來越多新一代內地人才來到香港。「現在,我們港漂要改寫那種刻板印象,告訴香港人,我們內地也有很多高學歷、有文化、有自我要求的人才。」儘管她對於香港留住人才不抱樂觀心態,但相信港漂群體會迸發出更大的能量。
香港不乏高學歷的內地人才,但他們在香港過上了理想的生活嗎?不同收入階層眼中的香港,又一樣嗎?「香港永久性居民」的身份,對他們來說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