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的抉擇.四|「搶人才」不能盲目 「香港夢」要有目標

撰文:王晉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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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經濟、文化、政治,港漂在香港的情況應該越來越順利,會有越來越多人想要留港。」本地社會學者何榮宗向來看好「港漂」的發展,每年都會接觸逾百名內地學生去了解「港漂」群體的新處境;然而,現實正好相反,他觀察到,越來越多港漂畢業生選擇離開香港,回到老家爭崩頭去報考編制(國家各級機構的職位)。入境處數據顯示,只有12%內地生取得「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證」。高薪行業難以進入,而其他行業難以為繼——成為許多港漂離港的原因。

香港想要打造國際創科中心,但苦於沒有產業土壤,大力引入相關人才。然而,昔日創造過金融神話的香港,如今對科技人才來說並不具備巨大吸引力——旨在吸納科技人才來港從事研發工作的「科技人才入境計劃」,過去三年只有有334位申請人獲批。與此同時,社會也持續出現「反對香港發展內地已成熟的創科」以及「不發展創科就無路可走」的兩極化論調。那麼,香港造的「創科夢」,如何能留住畢業生?

「港漂的抉擇」系列報道之四

來港三年半的金融科技從業者李若涵表示,「香港金融業發達,其他產業就一般,IT更是很一般」,應屆畢業生做程序員在香港最多只能拿兩萬工資,「在香港是底層,沒理由不回內地」。(資料圖片)
一個社會太重視實用教育,追求快餐文化速成教學,忽略精神需求,不重視文化科技發展,不培養善於獨立思考海納百川的後備人才,則岌岌可危矣。
——《兩地書:港漂十味》呂大樂

「內地化」香港留不住內地人

「香港人普通話進步了,食物多元了,相較內地失業率和經濟都更好,政治上沒有對抗中央,陸港矛盾改善了很多,『國安法』後社會安全穩定,還有越來越多人才計劃。」何榮宗每年都會接觸逾百名內地學生,通過他們來了解「港漂」群體的新處境,「所以我覺得無論從經濟文化政治,相較於過去十年,港漂在香港的情況應該越來越順利,應該越來越多人想要留港。」

但事實相反。據何榮宗觀察,十年前大概還有20%的港漂留港,有學生把香港當作跳板出國,回內地的學生也會去「北上廣深」發展。「但現在願意留在香港的人少,也基本上沒有想要再跳到外面去,很多還跳回家。」他估計,現在留港的畢業生不超過兩成。

何榮宗提出了幾個可能的原因:一是年輕人躺平主義盛行,「不是香港社會和政府的問題,是內地人不想留下來」,也許是內地更吸引、安全感較高、境外更危險。二是內地非一線城市的經濟發展程度越來越高。三是要進入香港賺錢行業難度很高,留港並不容易。四是香港的發展和生活都與內地差異縮小,「當香港跟內地差不多的時候,它就失去了吸引力。」同為「港漂」的香港文化研究學者周潞鷺也觀察到,自己有95%的學生畢業後不留港,而是回去「考編考公」,這源於後疫情時代人們對穩定性工作的嚮往。

青年港漂總會年初發布的「港漂定居香港滿意度調查」顯示,近七成港漂因求學來港。根據入境處統計數據顯示,2012年到2015年期間共有81,428張學生簽證(內地居民和非內地居民)被批出,而七年之後,即2019年到2021年,共有9789名港漂通過「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IANG簽證)獲得「香港永久性居民身身份證」,即通過讀書來港的境外人士只有約12%最終獲得居留權。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孫玉菡日前(8月16日)宣布,截至上月底,首批逾1.3萬宗到期的高端人才通行證計劃簽證的續簽率為54%。

北部都會是香港未來創科用地的重要來源,規劃提供逾300土地發展創科產業。(發展局圖片)
如果香港的經濟刨掉金融地產這一塊——這兩者是結合在一起的——香港的經濟就沒有甚麼值得稱道的地方。
——《兩地書:港漂十味》呂大樂

「國際創科中心」留不住人才

上述「滿意度調查」顯示,近半數受訪者擔憂本港產業過於單一,創新產業不足。行業分布上,金融及教育業最受港漂歡迎,其次是保險及IT行業。香港近年終於察覺支柱行業——金融航運飽和,地產陷入結構性困境,決心趕上創科這個時代浪潮,爭當國際創科中心。但如今仍初起步,企業多為中小企,招聘能力有限,專業對口的內地畢業生多數選擇回到深圳進大廠;旨在吸納科技人才來港從事研發工作的「科技人才入境計劃」,於過去三年只有334名申請人獲批;因成本高昂,內地大廠在港分部也不設技術部門,工作機遇少。除了個人選擇與產業結構,香港的長期發展方向爭議,進一步加劇人才去留的兩難。

「不敢說發展創科一定成功,不發展這個一定無路可走。」香港新方向立法會新界北議員張欣宇認為,即使在內地創科發展如火如荼的今天,香港仍有不可替代的優勢,「比如新能源汽車要出口歐洲,需要配合谷歌系統,深圳無法Train(訓練),去歐洲Train成本是巨大的,而在『北部都會區』將是完美的選擇。」他建議,香港應與內地合理分工:「香港不用包打天下,做不了大規模工廠,但研發、中試(投產前的試驗)、應用、供應鏈組合,完全有條件做。」至於土地方面,新界北與深圳羅湖區、福田區、南山區緊密相連,但後者已經沒有土地可開發,而新界仍有幾千公頃可以發展的土地。他相信,「有了土地供應,我們的土地成本就不一定高了」,同時也能緩解港漂在港居住貴的老大難問題。

然而,張欣宇也擔心,香港基礎設施建設過慢,嚴重影響了行業發展,在全球科技發展瞬息萬變的今天,「若要等15年才能在園區落地,不會有投資者感興趣。」作為資深港漂的他篤定:「現在的重點是把環境建立好,大家才會留下來。」正如他當年在香港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後,「之所以選擇留在香港,也是因為遇上了香港的基建擴張期。」但他也提醒港漂,對於去留問題,應該根據自身行業進行縱向對比,全面審視自身行業在陸港兩地的優劣之後再下判斷:「在香港當社工肯定好,而香港的Banker(銀行業者)肯定也能吃香喝辣,但不能把社工和Banker進行計較。」

找工作是辛苦的。香港沒有多少實體產業,生物、IT等高科技行業在香港也沒有發展起來,和北京中關村微軟、百度、Google等知名IT企業雲集的情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就算深圳至少也還有一個騰訊。港府必須檢討一下如果香港還一直靠吃老本和中央政府的政策生存,而不去開拓和佔領新產業,總有一天會被別人遠遠甩在後面的。
——2013年《兩地書:港漂十味》呂大樂

「香港不可能創造出DeepSeek」

「我不同意香港發展創科。」香港教育大學客席研究講座教授、社會學家呂大樂認為,特區政府沒有自己的方向,只是聽從中央要求亦步亦趨。其次,香港應該通過市場推動經濟而非政策,但創科的投入成本過高,業界投資意願較低,難以直接將內地政策套用香港。另外,若大灣區融合更加緊密,來往兩地越來越便捷,為何還需要河套甚至北都?「我們真的不知道(政府)在幹嘛。」呂大樂笑道,「北都若要發展成功,一定要讓香港大學開一個附中,保證所有小孩畢業後能進港大,不然為什麼大家要住在北都而不是深圳?」

何榮宗不認為香港行業結構單一,「香港只有兩個行業沒有——科創和製造業,其他我們都有。」他亦認為,既然已有大灣區和深圳,香港沒有必要再發展創科,而應該配套內地科技產業從事金融融資工作。他相信,香港的未來發展唯二的機會分別是加密貨幣和黃金儲備的交易,前者被內地禁止,香港作為特區還能拓展,「再搞別的真的搞不了。」

呂大樂則說,香港天然沒有發展科技的土壤。他認識一位被香港用獎學金挖來的優秀物理學狀元港漂,畢業後找工作時才發現「香港根本不重視物理學。」何榮宗亦持相同意見:「我們真的有科技人才能搞出來DeepSeek嗎?不可能的!」過去路徑顯示,香港最好的學生永遠是讀金融、律師、醫生;如今舊有優勢不再,他也感慨迷茫:「最賺錢的行業現在都出了問題,特首也給不出香港轉型的明確方向,我不知道香港需要什麼人才。」

張欣宇認為政府調整本地生和簽證政策是因為「大家把系統玩爛了,要一起承擔後果。」如果放任考試移民,過個兩年,香港的教育資源將失去吸引力。(梁鵬威攝)

「內地人對香港失去了嚮往」

香港卡在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想要追趕科技熱潮,另一方面在發展進程中又畏首畏尾,社會仍未形成統一意見,導致人才流失。與此同時,大量內地人湧港工作也引發「搶飯碗」、「搶奪社會資源」的社會焦慮,許多文科畢業生在香港舉步維艱。近期港府宣布,為「高才通」等計劃下持受養人簽證的學生增設兩年居港要求才能享有「本地生」的教育權利,又在「財赤」、「開源」的背景下增加IANG簽證費用,並且把IANG續簽改為根據合同年限等等,都讓港漂感到不滿,質疑當局只是如割韭菜般收割一茬茬的生產力。

呂大樂指出,「許多香港人認為『人才』跟自己差不多,那為什麼還要去招港漂?」他希望政府釐清自身優勢,確定發展方向,「不能讓每個行業的人都過來。」他也期待「搶人才」政策能夠發揮影響力,「帶來新的東西、新的期望,不一定每個本地人都喜歡,但推動成功可以帶來更多機會。」

何榮宗猜測,政府希望一舉多得——人才來港讀書、交學費、留港發展、貢獻經濟、生兒育女。「但任何一種政策,有20%的成功率就差不多。」在他看來,政府已經做了不少,政策也越來越開放,只是願意來的人不多,「簽證費用或者永居年限,可以繼續放開,但放開後也不見得會有很大成功,可能幫助1%-2%。內地人對香港可能失去了那種嚮往。」他認為,隨着香港越來越「內地化」,「港漂」將越來越不會成為一個問題。

政府「搶人才」、「搶企業」措施記者會。(夏家朗攝)

「IT畢業生在香港是底層」

28歲的港漂李若涵在香港理工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後選擇留港,目前從事互聯網金融工作,主攻加密貨幣,同時涉獵金融和科技兩個高薪領域的她卻不看好香港相關產業前景。「最好的金融行業環境都不好,大量裁員,中環好多傳統金融公司都搬去了新加坡。」在她看來,香港傳統金融業疲軟,新興科創行業又百廢待興,其他行業更難吸引人才。儘管有數碼港和科學院,以及未來的「北部都會區」,還有不少頂尖科創企業進駐香港,但基於成本考量,大部分技術部門都會設在內地,未對行業發展產生規模化效益。李若涵的公司正是如此,開發團隊全部聘請內地人。例如內地外賣平台美團旗下的Keeta進駐香港發展業務,「它更需要的是外賣員,而不是程序員。」

香港高校雖有頂尖科研技術,本地也不缺資金和人才,但科創產業發展依然艱難。她畢業後在香港大學的區塊鏈研究室做研究助理,團隊與斯坦福大學合作的前沿技術成果,最終卻只應用於海外市場,本地缺乏相應產業鏈承接轉化。這種現象導致兩個問題:一方面大量科研成果無法在本地創造經濟效益,另一方面程序員就業市場也局限於前端設計等基礎崗位,僅互聯網金融等少數領域能提供高薪。「香港比起內地,體量始終太小。」她認為香港互聯網行業並無優勢,內地公司也可做出海業務。

許多科創行業的內地畢業生都會選擇回內地發展。「公司多,大廠多,選擇多」,相較於內地成規模的大廠培訓體系,香港科創企業幾乎全是中小型公司,招收應屆生意願低,應屆生難以積累經驗,成長空間小。「IT應屆畢業生平均薪資最多兩萬出頭,在香港是底層,但在內地能拿到相近的工資,且生活成本更低、舒適度更高。」她認為,「香港沒有在篩選人才」,儘管有優才、高才的政策,但來者是否優質?能否符合社會發展所需?她對此表示懷疑。

當科創產業停滯不前、金融神話悄然褪色,我們能靠什麼留住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