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夠了催婚、比較和農場新聞 兩女退出家族通訊群 擺脫道德綁架

撰文:深圳微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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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個女孩退出家族微信群的經歷。由血緣親情連接起來的家族關係,無法掩飾它社會化的一面。和多數年輕人一樣,劉熙南和許斐的家族微信群裏,充斥著保健品廣告,催婚,各式攀比,對小一輩學業、工作、婚戀的指手畫腳……作為女孩,倆人敏鋭地發現,她們的「女性身份」,在家族關係中也更易被輕視,被不公平地對待。她們決定「砸碎」某些東西,與親人們重新建立邊界。

觀念的衝撞

今年五一的訂婚宴過後,劉熙南退出了家族微信群。那是劉熙南與男友的訂婚儀式,本該是充盈著鮮花、祝福和笑聲的時刻,卻點燃了劉熙南沉積已久的委屈與憤怒。

劉熙南與男友戀愛5年,從交往開始,大家族裏反對的聲音從未間斷過。長輩們的理由很多,比如兩人老家距離太遠,男友是東北人,劉熙南是湖南人。比如男友不善交際,在鄉村社會里這也是個缺點,能言善道、擅長為人處世,是一個男人能力的體現。最匪夷所思的,是親戚們對倆人婚後居住地的挑剔,在他們看來,一個女孩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嫁到男方老家,要麼男方入贅女方。劉熙南和男友規劃的「要麼留深圳,深圳壓力大就去長沙」,在他們看來不合規矩。

父母在劉熙南大學畢業後辦理了離婚手續。父親跟親戚們一樣,對這段感情有諸多不滿。他不好意思直接跟劉熙南談,便委託家裏的女性長輩做説客,甚至他一個朋友的妻子,某天在微信上發給劉熙南一個鏈接,內容是遠嫁的女兒過得多麼不幸。數不勝數的指摘,令劉熙南不勝其煩,「這是我自己的生活,沒有影響到你們任何人,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過來指手畫腳,真的讓我覺得非常過分」。

在劉熙南看來,家族反對這段感情的根本原因,是長輩們認為男友的經濟能力不夠好,在老家,女孩們擇偶的首要條件是經濟實力。親戚給劉熙南表妹介紹過一個江蘇男孩,對方挺有錢,也沒有哪個親戚嫌棄男孩老家太遠。

在深圳,劉熙南的工作收入相當不錯。她在經濟不需要依仗別人,擇偶更看重與另一半的相處狀態。她知道,想把長輩們的觀念拗過來不太可能。為了把戀情平順地過渡到婚姻,她帶著男友回老家過了三個農曆新年,每逢節日和父母生日,她會叮囑男友發去微信紅包。即便如此,親戚們對倆人的評頭論足從未停止。最終,劉熙南在訂婚儀式上被徹底觸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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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激怒的訂婚宴

一開始是父親的冷淡。訂婚宴是劉熙南農曆新年前,便與父親商定好的事情。時間定在五一假期,地點放在長沙,她與男友遠在深圳,具體事宜由父親操持。

在老家,訂婚是家裏的大事情,要提前請人選好日子,定時辰,儘可能辦得隆重熱鬧。臨近五一,父親顯得漫不經心。他沒請人看時辰,飯店是訂婚前一天找的。劉熙南看到網上的訂婚圖片,本想辦得有儀式感一些,問父親的意見,回答是「不用弄」。

倉促選擇的酒店和開宴時間,在劉熙南看來,父親也是在儘量遷就親戚們的便利。考慮到幾個叔叔在長沙做生意,父親把酒店選在距離叔叔們店鋪較近的地方,時間也避開了中午的生意高峯期,安排在晚上。按老家的習俗,訂婚宴本該在中午舉辦。

在男友家人面前,父親一直在擺架子。訂婚宴後的第二天,男友爸爸找父親商議兩人結婚的事情,當時父親正和親戚打麻將,他坐在麻將桌前態度冷淡,看也不看對方一眼,男友爸爸站在一旁,認錯一般地念叨著「這次我們考慮不周,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你跟我們説,後面注意」。在劉熙南看來,男友爸爸專門請假,帶了很多特產從東北飛過來,對這場訂婚儀式極為重視,也很有誠意,父親的架子擺得傲慢無禮,訂婚宴上親戚們的挑刺也顯得「欺負人」。

那天晚上,訂婚宴結束後,堂哥們圍著劉熙南唸叨,她和男友在宴席上,沒有給親戚們遞煙,這是很重要的禮數。在宴席期間, 父母跟長輩們當中,沒有人跟劉熙南特意強調過這個禮節,堂兄們的不依不饒令她窩火,父母的態度也讓她傷心,倆人都沒有幫她説句話,母親一個勁兒向親戚解釋,早提醒過女兒備煙。事後,母親説出了真實想法,「她怕別人怪她沒有禮數」。「他們為什麼可以為了面子到這個程度,這就讓我很傷心。」

讓劉熙南徹底憤怒的,是親戚們對她感情狀態的非議。

今年農曆新年,男友公司不希望員工離深,考慮到疫情反覆,男友決定留深過年,劉熙南不忍心把男友一人扔下,也留在了深圳。農曆新年過後,從一個關係要好的表妹口中,劉熙南才知道,自己「揹著父母,早就跟男友在深圳領證了」的流言,整個農曆新年一直在親戚間流傳。幾個月過去,劉熙南以為傳言早應該消失了。訂婚宴上,一個女性長輩追問她母親,「聽説你女兒都結婚了,這是訂婚宴還是結婚宴」。「我怎麼不知道她結婚了」,母親説。親戚言之鑿鑿,又咄咄逼人,「你不知道嗎,她瞞著你的」。這番缺乏善意的逼問,徹底激怒了劉熙南,她氣得半夜睡不著覺,發了一個只對父親家族可見的朋友圈,澄清了關於領證的流言,並提醒親戚們不必過於操心她的私人生活。而後,她退出了家族微信群,也打消了在老家辦婚禮的計劃,「起碼一兩年內,不想跟這些親戚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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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輕視的女性,不容挑戰的權威

訂婚宴上那些不被尊重的種種,劉熙南細細想來,除了家族對這段戀情的不認可,一定程度上,也與她的女性身份有關。劉熙南有五個堂哥,兩個堂弟,那是叔伯們的孩子,爺爺奶奶只有她一個孫女,父親也只有她一個女兒。她是家族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在深圳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但這並不能消除父親的某些失落,「他覺得女兒嫁出去,就是外人了,終歸還是要靠侄兒來養老的」。

父親沒有掩飾過這層心思,他對侄兒們極好,也交待劉熙南要跟堂兄弟處好關係。幾年前,劉熙南在長沙買下一套房子,裝修後特意邀請父母小住。父親剛住進去便與她商量,要把老家的房子送給叔叔。那幢房子是父親與一個叔叔合建的,按父親的意思,屬於自家的那一半可以直接送給叔叔和侄兒。「他給我的感覺就是,我嫁出去了,那個家好像就不屬於我了。為什麼不考慮我老了,退休了,也可以回老家養老呢?」 她改變不了父親想法,在老家的社會環境裏,女性在今天依然被輕視。宴席、飯桌上座位不夠,女人們會自覺地讓出來,男人們自然而然地坐下去,「紳士」在鄉村依然少見。

在許斐的家族群裏,「女性身份」也更容易受到親戚們的冒犯。家族群裏一個29歲的單身女孩,這兩年成為親戚們合力調侃的對象。無論聊起什麼話題,總有人能想辦法繞到女孩的婚戀問題上。「群裏但凡提起一個男生,不管條件合不合適,馬上就有親戚起鬨,要介紹給人家,這種事情每天都會發生」。群裏的長輩,包括女孩的父母,似乎都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那代人好像沒有什麼越界的意識」。幾年前,許斐填報高考志願時,也感受到了性別上的輕視。母親把許斐的高考分數發到家族群后,親戚們給出的建議是報考師範學校,「一個女孩子,將來做老師挺好」。家族群裏有個男孩,和許斐同年參加高考,分數相差不大,但沒有人強調,男孩一定要選什麼專業。到了許斐找工作的階段,家族群裏給出的意見,還是要把性別作為限定條件。「你是女孩,要回到爸媽身邊,找份穩定工作,最好是老師或公務員,以後的對象,一定要找體制內的。」

許斐退出家族群,直接原因是與長輩們的一次衝突。

這個大家族的微信群裏容納三四十人,上至年近八十歲的爺爺奶奶,下至不滿10歲的孫輩,每天群裏活躍的消息不下一百條。長輩們時常往群裏丟鏈接,大多數是給老年人洗腦的保健大法,或者集合各種封建論點的口水文。家族第三代孩子當中,正面反駁這些內容的只有許斐,當然,她的意見長輩們壓根不會接受。為此,許斐與一些親戚在群裏起過幾次衝突。同齡的哥哥姐姐私下裏勸她,別跟長輩們講道理,也別頂撞他們。

退群之前的那次爭吵,還是因為一條文章鏈接。有個親戚在群裏發了一條保健品軟廣,「早上吃什麼,晚上吃什麼,買什麼要,女性不長皺紋,男性延年益壽」。許斐的外公曾被保健品推銷員騙過。看到這篇文章,她在群裏提出了質疑,並分享了一些防騙案例。這番勸導長輩們並不買賬,「你跟他們講事實,他們只覺得你小輩頂撞他」。爭辯來爭辯去,群裏的所有長輩,都開始指責許斐頂撞老人。一位長輩很是激動斥責她,「賣保健品的小張,對我比你對我好,比你爸媽對我好,我就願意信他。」

看著大家越來越情緒化,許斐講不通道理,乾脆退出了群聊。這觸怒了家族中的許多長輩。退群當天,父親打電話斥責了她一頓,「現在你退群,將來讓你負起家裏的責任,你是不是可以逃避。」  在群裏跟她起過沖突的那些長輩,在以後的家族聚會上,總是一副形同陌路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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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親情掩飾的那些部分

父母一輩倚重的家族關係,劉熙南和許斐在尚未成年時,便發現了它社會化的一面。十來歲時,劉熙南已觀察出家族關係的微妙,「大家都更願意跟條件好的親戚來往」。父親在經濟上缺少規劃性,做生意一直磕磕絆絆,不少時候還要張口跟親戚們借錢。在親戚口中,劉熙南聽過不少有關父親的不適評價,父親的一個外甥,當著她的面説過「舅舅腦子有點問題,每次投資都不行」。她為父親感到不值,「我爸要跟所有人搞好關係,但人家並沒有真心把你當親人」。

在許斐的家族群裏,小家庭之間的攀比層出不窮。一個親戚曬出了孩子的畫作,其他人馬上像接龍一般——這家孩子彈鋼琴的視頻,那家孩子獲獎的證書……家族裏的一個孩子,學什麼都不太靈光,父母就把他送到了提高學習能力的培訓班,上課的視頻,也會不甘示弱地出現在那些才藝比拼視頻中間。不少時候,作為家裏的第三代,也要承受長輩們攀比帶來的壓力,「大學考了什麼證,期末考了多少分,拿沒拿到獎學金,獎學金數目多少,計劃用在哪裏,為什麼你只拿到這項,沒拿到那項,事無鉅細,什麼都要問。」許斐發現,在一個大家族裏,兄弟姐妹人生際遇不同,生活狀態不一,更容易引發親戚之間心態的不平衡。長輩們的攀比心態,對小家庭的過度關注、指手畫腳,某些程度也是源於心裏的不平衡。

退出家族群之前,許斐嘗試著説服父母,與大家族建立邊界,不要事事徵求親戚們的意見。退群之後,她放棄了這些努力。步入成年後,許斐發現了父母身上的複雜性,「我以前覺得,父母的愛是無條件的,後來,我會去想他們做某些事情的目的,比如辦升學宴,是為我驕傲,還是拿我去炫耀。」相比於許斐,堂哥的升學宴上,父母一輩的功利性體現的更為明顯。那是一場異常盛大的升學宴,流水席整整持續了一天,堂哥的母親在賓客必經的地方,專門騰出一張桌子,把錄取通知書像盆景一樣擺在桌子中央。為此,堂哥與母親在飯店包房裏大吵一架。他成績優異,但高考發揮得不算好,沒有考上最理想的大學。母親明知道他的隱痛,還要大肆炫耀,「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商品」。「他告訴我,他好像壓力變得更大了。作為父母的面子,他必須要更加努力,不能讓父母失望。」

有段時間,對於父母加諸的期許,許斐非常抗拒。父親曾勸她回老家考公務員,她回給父親一句「我不想用我的人生,去給你扳回一局」,她認為那個建議,是親戚間商量和攀比的結果。直到今天,許斐還在極力掙脫父母對她的掌控。不過,她漸漸能理解父母的一些想法,尤其到了迷茫的求職季,再去想父親給出的建議,那或許是一個經歷過坎坷的男人,期待孩子抓住的穩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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