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理想國.三】荔枝窩:一塊田,復興一條村

撰文:趙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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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境東北,群山環抱下,前天文台台長林超英如常一身輕便裝束,從烏蛟騰下坡,穿過層層疊疊的樹叢,忽然看見一條保留完好的客家圍村,心生好奇上前察看,穿過光潔的圍牆,眼前是非常整潔的金字頂青磚灰瓦客家屋群,好像忽然來到武俠小說的古裝場景,卻不見飛簷走壁的大俠,他走完這裏的三條直巷、九條橫巷,一個人都不見,心裏惶恐,強裝鎮定,轉身急步離開。
若干年後舊地重遊,只見圍牆外一個人揹着鋤頭,走進一片平坦的草叢,拿起鋤頭不斷翻土,像在尋找什麼。烈日正猛,那人滿頭大汗,臉上又是焦急又是哀傷。林超英上前問:「你在做什麼?」「我在復耕,我要把我美麗的荔枝窩農田全挖出來,但我不懂怎樣做……」
攝影:梁鵬威
(此為農業理想國系列之三)

那人是這裏的原居民David,少小離家,剛從外國回港,急步回到家鄉,卻見眼前一片荒蕪,漫山遍野的農田美景變成樹叢與雜草。林超英原來來到了荔枝窩村,一條400年歷史的客家圍村,曾經盛產稻米,後來,大量村民移居英國,農田荒廢,村裏僅餘的居民也陸續搬走,農村自1990年代開始成為無人村,除了大時大節、春秋二祭外,原居民甚少回來。David回來了,一個人拿着一把鋤頭,每天迎戰着蔓生的叢林,翻土翻得腰痠背痛,明知徒勞無功,卻不願眼白白看着眼前景物而什麼都不做。

荔枝窩村的復耕計劃令村民有家可回,重拾土地與村民的親密關係。

重演祖輩開荒歷史

那時林超英剛從天文台退休,正想為香港鄉郊做點事,便認識了David。兩人兵分兩路:一方面,David聯絡村內原居民,特別是老人家,搞清楚農田與農村那些零零碎碎的業權;另一方面,林超英與他的好朋友─香港大學地理系副教授吳祖南努力找外援,帶着不同範疇的專業人士來荔枝窩看看有什麼可做。2013年10月,這裏開始了「永續荔枝窩─農業復耕及鄉村社區營造計劃」,計劃由香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策動永續發展坊主辦,香港鄉郊基金、綠田園基金、長春社合辦,自此,一群城市人天天攀山涉水而來,在荔枝窩開荒。

David從前在山上梯田耕種,他最愛的漫山梯田已變成樹林,唯有河邊平地因泥土太濕,一直沒有長樹,復耕團隊便從這片草叢入手,花了整整九個月,終於開墾出第一片復耕田。Katie是整個計劃的統籌,一直感到復耕很難:「農田會因為荒廢而慢慢變壞,可能長了樹、被樹根戳穿,灌溉後會漏水,又可能田裏全是石頭,田變回樹林了,農地生產力會因大自然變化而慢慢流走,我們叫這些做生地,生和熟,熟地是指耕種了很久,生地則很難用。我們常常以為農地很久不耕就一定很肥沃,不是的,一塊好的農地需要一直管理,不可以斷,一斷又要重新再來。」

一群人在田裏開荒,她總想起400年前那些看中這個山頭的原居民祖先,或許是用上百年時間,才能把向海的山坡變成梯田,風吹過,一大片金黃色的稻穗微微搖曳,傳來陣陣稻米香,David非常想念這種味道。開田後開始種稻,復耕團隊深知原居民才是農村的主人,便把村民叫來一起插秧。村民興高采烈地看着他們種米,站在田外不肯接過秧苗。「我們就是為了不耕田才離開,現在你叫我們回來耕田?」原來,不是所有村民都像David一樣,渴望拿起鋤頭。

農地外,人群裏,原居民群英看着這群城市傻瓜開心地插秧,心裏碎碎念着:「真是沒事找事做,我以前在這裏耕田耕到怕。」群英在這裏住到15歲,從前每天穿一身客家花布衫,擔糞、擔禾、擔着一籃沉甸甸的農具,從圍村走半小時山路到梯田耕種,移民英國後穿上熨得筆直的半身裙、黑得發亮的皮鞋。她是家中長女,有兩弟兩妹,父親去了英國,她每天跟媽媽上山耕田,不然沒飯吃。當時村裏住滿人,家家都窮,沒有燈光,5時許,村民把飯枱搬到屋外,借日光吃飯,7時許天空全黑,全村人都要睡覺。群英有時跟母親到沙頭角賣農作物,最遠只到過上水,唯一一次到港島,是父親帶她到移民局在護照蓋印。父親在英國賺了錢,1966年在家旁多蓋一幢兩層高的客家屋,她住了兩星期便離開香港,一去50年,在異地結婚,三個子女也在英國讀書結婚,她現在有七個孫了,三年前回港,為了照顧父母。

6月回港,10月才到荔枝窩看看,看見傻瓜團耕田耕得開心,她也要了一小塊田來耕種,往來荔枝窩的時間愈來愈多,逢星期六日都回來,冬天一星期住三四晚。2014年夏,荔枝窩第一批稻米有收成。10月,一群原居民回來,在村口榕樹下吃光所有米飯。農地其實還未復蘇過來,初種的稻米米質不好,村民卻說:「這是我們村種出來的稻米。」很久很久不曾感到土地與人如此親密。

2016年春,群英與一群農夫一起種薑,深冬便有收成,他們把700斤黃薑、小黃薑、肉薑的一部分加工為薑粉、乾薑片,經農夫大力推銷,引來傳媒報道,加工品轉眼賣光,包裝上印着的「荔枝窩」三字走進了家家戶戶。群英神氣道:「哪個村民回來耕田有錢賺?我是第一個,賺了2,000多元。」

村長曾偉業(中)、Katie(左一)和群英姐(右三)與其他村民和義工總是一起吃飯,邊吃邊說耕種的點滴。

周日中午,群英如常煮飯,三個人或十個人都是煮這麼多,好讓Katie、David、村民或義工隨時過來都有飯吃,家裏的大門打開,遊人經過不時好奇張望,Katie立時拿着碗筷走到門前與遊人聊天;村裏的狗也聞飯香而至,站在屋外伸懶腰等吃。村狗都繫着一條漂亮的頸帶,毛髮非常光滑,見人就搖尾巴,林超英說,這是給村裏的狗組─村民說是狗奴組─寵壞了,這些村狗從前很惡,現在被人改造,看見野豬也不趕。

午後,洗過碗碟,群英換上水鞋,到田裏看她的農作物。她一邊扶起洛神花樹,一邊看村裏六隻退休不耕田的黃牛,看看自己雙腳,皮鞋變回水鞋,她只覺得真荒謬:「你怎想像得到一條荒廢了幾十年的農村,竟然可以走回頭?所以世事無絕對,荔枝窩是否從此荒廢、無人要?不是的,可能一百幾十年後比以前熱鬧。」她續說:「三年前回來,本來只打算住一兩個月,回程機票都買好了,但母親病重不能下床,後來她精神好了。其實孝順父母只是一個名詞,我會否孝順得連自己仔女老公也不要?如果這裏無事做,我早就走了,就是這個環境把我留下來,我在這裏有朋友、有工做,不經不覺,很快又過了一年。」

「不一定要起屋賺大錢」

推動復耕的原居民中堅份子,除了David,還有村長曾偉業,小時候看見這裏從繁華到沒落,現在又見證着從沒落到復蘇。「荔枝窩真是運氣來的,湊巧遇着兩個傻佬,一個林超英,一個吳祖南。」他只希望農村文化與歸屬感可一代代傳下去,在外國長大的下一代有家鄉可回。「這地方是不會發達的,就算日後有馬路、起丁屋,也是這代人發達,下一代全是外人,他們怎辦?新界人不一定要起屋賺大錢,如果你是一個田主,任由田地荒廢,難道你會回來耕種嗎?不收錢也應該給人用。現在荔枝窩漂亮了、舒服了、人多了、出名了,我對這條村的感情愈來愈深,兄弟回來也有歸屬感,會住上一晚,帶子女回來。」

Katie認為農村不能離開農業,城市人不應搬到城市邊緣卻繼續過城市生活,因此復興農村要同時復興農業。「我的角度就是香港很需要農業,不只產出糧食,荔枝窩告訴你農業是農村文化的一部分,它提供了環境給不同的城市人參與其中,且有生態功能,有很多不同的產出,可能是安全的食物,清新的空氣,而一呼一吸是很難量化的。農地不是一開荒就能種出食物,所以保護農業很重要。當然,從經濟收益看,香港沒有任何產業能夠抗衡金融和地產,但除了賺錢效益慢之外,我實在想不到香港保留農業有什麼不好。」

荔枝窩村復耕後,城市人Keith與同伴搬到那裏過着農耕生活,並用農作物製成雪條。

轉眼四年,復村工作其實只行了第一步。接下來港大會與農夫繼續搞好農耕經濟,村內部分民房將復修作「客家生活體驗村」供旅客入住;至於生態方面,長春社職員Angie正計劃與村民商討如何規劃及管理農地,令農地有生產的同時,也令動物有更好的生境,如種植慈姑、馬蹄等水生作物,因青蛙和蜻蜓會在淺水濕地產卵,牠們的幼蟲也在這裏生活;蝴蝶需蜜源植物作糧食,雜草正是多花且花期長的植物,她可與農夫商量不要一次移除所有雜草,令田邊長期長着雜草和小花,蝴蝶便有穩定的食物。

David當日拿着鋤頭在一片雜草裏孤立無援,現在,圍牆外的農田早已種出羽衣甘藍、洛神花、香蕉、椰菜、花生、蘿蔔、番薯、芋頭。日出而作,日入放下農具,回家休息一會,又不禁走回田裏,看看每株農作物是否安好。夜裏蛙鳴不斷,月光在清澈的河溪流過,童年的回憶也在他心裏流過:夏天常在河溪玩水,玩夠才耕田,把田打成泥漿,插秧前睡在泥漿上,半身陷進泥漿裏,真涼快……風吹過,他嗅到熟悉的稻香,抬頭看看山坡,在朦朧夜色裏,恍惚梯田仍在,他仍是少年,無憂無慮。他58歲了,睡着醒着都在做同一個夢:記憶裏的農田,都變成眼前的農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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