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人生.一】現代人的哀悼日記 三場葬禮帶走的是……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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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羅蘭巴特記下對剛逝世母親的追憶。後來這些秘密的文字成為《哀悼日記》。母親過身約兩年,羅蘭巴特的悲傷來回往返,直到他被貨車撞倒,死於肺部併發症,葬在母親墓旁:「有人說:時間可以使喪傷平復─不對,時間不能讓它消散,只是讓喪傷的激動過去罷了。」喪親,意味着一切的關係終止,生人在死亡河旁眷戀流淚,餘生把石子擲下,卻永遠無法把翻動的河流填成陸地。香港早在20年前發展哀傷輔導,直到今日,個案多得需要輪候,卻一直未獲政府資助,而且因為資源問題一直變動與萎縮。我們真的相信所有事都能讓時間沖淡一切嗎?(為尊重受訪者意願,個案名字為化名)圖:高仲明 鳴謝:贐明會此乃〈現代人的哀悼日記〉專題之一

影響一生的三場葬禮

弟弟今年五歲,還是個喜歡笑與怪叫的年紀。這天放學,清茹在家裏遠遠便聽見兒子在走廊上一路奔跑過來,啪噠、啪噠的小腳步聲,鐵閘一開,弟弟便馬上脫了鞋,與九歲的哥哥衝前擁抱難得中午放假在家的媽媽。他們待媽媽清茹熱情得像小狗,常常撫慰了這三年來她獨力照顧家庭的辛勞與空虛。

弟弟說,哥哥像爸爸,他拿出爸爸的照片,相片裏一臉慈愛的爸爸抱着他們,正溫柔地微笑着。「哥哥同爸爸都戴眼鏡。」弟弟說,那時一家四口放假在家,爸爸陪他從沙發上『瀡』滑梯一樣滑到地下來,又陪他玩飛機。當時,他只得兩歲,但爸爸的臉至今仍然深印在弟弟的腦海。他記得爸爸對他們很好,好錫他們兩兄弟和媽媽,想念他的時候,他和哥哥會祈禱,跟天父呼喊爸爸的名字。

父親死去不久,哥哥畫了這張畫,畫中上方的爸爸瞇瞇笑,一點也沒有病態。

三年前的團年夜,哥哥和弟弟在半夢半醒間被叫到醫院,去看突然住進深切治療部隔離病房的爸爸。這時爸爸睡在病床,臉容死灰,形如枯槁。在弟弟僅有的回憶裏,在醫院裏的爸爸和平時不一樣,一雙眼陷了下去,不再對他笑,喚他細佬,頭髮變得好少好少。兩兄弟站在玻璃前看見爸爸,他和他們隔得好遠好遠。

最後爸爸神奇地撐過30多天,在農曆新年的前一星期走了。他是流感變種過身的,病情嚴重且特殊,醫管局向公眾交代病情變化,於是爸爸之死成為新聞,在電視上播,也在報紙上寫。三年多後的今日,清茹還留着當年的報章,文章的標題寫着流感變種使年輕的38歲男病人死亡,但放大的卻是惡菌在顯微鏡下的圖片,它們像繽紛的氣球,茫然地把一條人命吊起,叫患者命懸一線。

很明顯,爸爸在社會的眼內只是那場流感裏一個變種的個案。他死後,哥哥的幼稚園裏甚至站滿記者,為了獨家消息,他們一直逼學校交出哥哥的身份。學校裏人心惶惶,家長群裏也散布猜疑,深怕他們的小孩被感染。沒有一個人關心這個剛喪夫的女子,也沒有人包容這兩個剛剛失去爸爸的孩子。

那時,哥哥五歲,弟弟只是兩歲半。

第一場葬禮:爺爺仙遊了,媽媽住進精神病院

然而,清茹參加過不止一場葬禮。

在她16歲的那年,媽媽突然到自修室把她帶回家,要她明早陪她到廣州參加爺爺的喪禮。那是清茹第一次見到棺材裏穿着壽衣、四肢僵硬的屍體。道士在靈堂上穿黃袍打齋與破地獄。在一顆年輕的心裏,爺爺過身無疑令她感到傷感,但現實的喪禮既怪誕又無聊,唯獨她的母親在喪禮上哭得比誰都大聲。

回港後,媽媽甚至變得緊張兮兮,頻頻說見到死去的爺爺躲在她的床下,後來又演化成見到四方鬼神,惶惶不可終日,最後媽媽獨個跑到青松觀求助,裏面的道士說他們實在幫不了她,叫她去旁邊的青山醫院看病。

清茹訴說,「20年前精神科制度仍然很幼嫩。我看着媽媽被當成了重症病人,綁住手腳,被強制服藥。藥吃了之後她再無記性,變得呆呆滯滯,我們去探她,她說她在這裏像坐監一樣,醫院把她困住,護士拿電槍電她,叫我們快點帶她走。但媽媽住了醫院整整一年多,醫生才說情況穩定了,叫爸爸和舅父簽紙讓她出院。」

清茹在小小木盒裡寫了給丈夫的信,那是弟弟做的天堂信箱。

出院後,清茹的媽媽病情反覆,一天,香港懸掛八號風球,媽媽的藥剛好吃完,精神情況變差,一直說屋裏有鬼,把家裏紅色的東西全部扔掉,又把照片裏自己的頭剪下來。清茹知道媽媽接下來會獨自出門到阿姨的家裏去,於是,在天光前,她就一直睡在媽媽的房門外,如果她一開門,就攔住她。

「我沒想到她還有別的『出口』。」清茹說。

那天早上,她與阿姨已經約好要陪媽媽去看醫生。她見房裏沒有動靜,梳洗過後,到巴士站接阿姨,和阿姨回到樓下,卻已經見到人們熱鬧地圍觀着什麼,回家後發現家門前站了幾個警察。「媽媽的房門反鎖着,警察破門而入,好不容易門開了,裏面一切如常,只是媽媽不見了,一扇窗開着,外面風雨颳了進來。」清茹看見窗邊都是雨水,當下什麼都明白了。

那年,清茹剛好考大學,忙着讀書。媽媽患病,精神不佳,家裏少了女主人,不免混亂,家務需由幾兄妹和嫲嫲打理。生在一個缺乏社區支援的城市,當時只得十多歲的她如大部分疲憊的照顧者一樣會偷偷地想,如果媽媽不在了或者大家都能輕鬆點。

「然而,這個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很快我又告訴自己,媽媽一定要活着,就算她不是正常的媽媽,至少有她在,我的人生中還有媽媽。」清茹續說:「但是另一方面,我一直不覺得媽媽的角色很重要,因為她病得太久了,直到她真的走了,我才知道家裏不能沒有她。」

我告訴自己,要活在清澈的水裏,把一切處理好,那樣才可以去照顧身邊的人。喪親的痛苦不應是負累,我不可以因此而拖垮了人生。
清茹說

母親離世以後,從事運輸、傳統而嚴肅的父親無法從悲痛中適應過來,他益發沉默寡言,思想負面,和家裏三個小孩都無法溝通,一言不和,只好打鬧。妹妹在那年剛好升上中一,認識了壞份子,常常不回家;大哥見到家裏變成這樣,也決心逃避,到外面獨立生活。清茹的舅父直到今日還是充滿愧疚,覺得當年若他沒有在青山的出院文件上簽名,可能現在仍然能見到活着的姐姐,跟她談上幾句體己話,「後來,舅母的妹妹被送到精神科,舅父卻怎樣都不願意給她簽紙出院,因為他無法再承受親人因同樣原因過身。」

她說,那是一段悲痛的回憶,他們一家人的心或多或少都隨母親的去世而穿了洞,然而,大家都沒有意識去修補。當時社會上,幾乎沒有人認為喪親是什麼大事,需要去做心理輔導,她也沒想到爺爺的葬禮,會令母親病發,隨後自殺。

第二場葬禮:媽媽不見了,三兄妹都沒有流淚

但清茹在家裏卻不時回想母親葬禮上那些破地獄的人,他們在火堆前跳舞,打轉,砸破磚塊,轉身又木無表情地打齋唸經。她一直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後來卻發現如果沒有人在中間重新扣連一個家庭,不幸便會一直在孩子的人生裏延續開去。

「母親走了,我們的家就像解體了一樣,大家再也不懂得珍惜對方,往後幾十年各自住在自己的世界裏,悲哀而疏離地生活。」那年大學放榜,清茹選了離家最遠的香港大學,開學就搬進宿舍,一住就是三年。

大學的時候,她以為新的生活要來了,便把心力投放到課本裏去,以為只要找東西佔據自己的生活,就能忘記發生過的事,填補內心的空洞。直到一年母親節,她在宿舍如常溫習,不知為什麼一直流眼淚,想起舅母在喪禮上問她,為什麼死了媽媽,他們三兄妹卻沒有流過眼淚。

其實,她內疚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妹妹,又因為母親是被精神病帶走,大人都教他們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媽媽是病死的,所以清茹一直無法找人傾訴。成人全都認為死亡是可怖的,於是學會美化死亡,讓內心少一點悲痛。

直到她遇見宿舍裏負責心理輔導的舍監,才把媽媽的故事說出來。舍監跟清茹說,她是一條活在骯髒不堪的魚缸裏的魚,缸裏其他的魚都快死了,除非她能跳到旁邊清澈的魚缸裏,把自己養壯,否則,不但沒法跳回去救其他魚,連她自己都會死。在往後的人生裏,她一直記住那缸魚的比喻。「我告訴自己,要活在清澈的水裏,把一切處理好,那樣才可以去照顧身邊的人。喪親的痛苦不應是負累,我不可以因此而拖垮了人生。」

《哀悼日記》如此寫道:「喪傷(憂鬱)不是一種病,既非病,他們指望我如何治癒?回到什麼狀態?什麼生活?服喪要努力的,應是通往它而重生,不再是一個平凡的人,而是一個更道德,更有價值的人,不僅是服了喪而已。」

在媽媽死後,清茹一直記住大學舍監的魚缸比喻,她一直找尋心目中清澈的魚缸。

往後的日子,她開始會夢見媽媽。她問媽媽:「你去了哪裏,為什麼這段日子都沒有見到你?」夢裏,母親氣色飽滿紅潤,神志清醒,她說去了旅行,現在回來了,轉身便到廚房的冰箱找東西,說要煮東西給他們幾兄妹吃。清茹在夢裏醒來,隱隱約約覺得母親在她身邊。

大學畢業那一年,只有嫲嫲參加她的畢業禮。清茹說,一個70歲的阿婆,在媽媽過身後一直邊做清潔邊代替媽媽照顧他們。平日病了也上班的老人,這天卻向公司請了假,一個人從新界老遠地走了出城,去到人生路不熟的紅磡體育館,看孫女的畢業禮。

「我同阿嫲講畢業禮會好悶,但嫲嫲堅持,她說一定要陪我,一定要來。那一天,其實嫲嫲都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在禮堂上坐了大半日,聽了一個下午的掌聲,只為陪我過我的畢業禮。」

畢業後,她在微生物藥廠找到工作,負責賣藥,她能幹堅毅,做事拼命,得到老闆賞識,20多歲時她認識了丈夫,他們30歲結婚,生下了兩個可愛的男孩。婚姻到了第七個年頭,她成為公司的區域經理,派駐廣州,孩子只得幾歲,她事業心重,覺得要讓一家人都活在清澈的水裏,於是僱來兩個工人姐姐照顧家庭,自己卻長年在內地跑生意,天天穿州過省。那年冬天,她和丈夫難得一起參加了公司的員工旅行,在日本回來,丈夫發燒,去診所看病,她回到蘇州工作。他在電話裏說自己好點了,叫她別擔心。

但很快她又收到丈夫的電話,氣若游絲地說他進了醫院,叫她快點回香港來。

(資料圖片/歐嘉樂攝)
當時正值歲晚,很快便農曆新年。外面普天同慶,但我一個人在醫院,心裏慘戚。我叫親人帶兩個仔去玩,去過節日。之後買一部錄音機,錄下親友的鼓勵說話,放在他的枕邊,叫丈夫快點醒來。
清茹

「如果不是發生大事,他是不會叫我回去的。後來他又說,法國醫院不肯收他,要他去伊利沙伯醫院。我知道私家醫院平日不會拒收症,只有那個病人實在太嚴重,院方無法處理,才會拒收,於是當下我知道,老公好嚴重。」她找到老闆,說丈夫病重,她急需回香港一趟。「老闆一聽,立即替我改機票,他跟我講:『公司沒有你,好快會找到一個代替你的人,但如果家庭的崗位沒有你,是無法再找人去代替的。』於是我跳上車,從蘇州到上海轉飛機,在車上,我一直流淚,我人生裏從沒試過這樣無助。到了上海,那天剛好是冬至,人人趕回家團年,飛機滿座,公司很辛苦替我找到機位,結果我花了七小時才回到香港。」

去到醫院,已是晚上九點,醫生一見到她,就說病人的情況沒救了,叫她做好心理準備。到了凌晨十二時,醫生又說病人肺衰竭,要進行人工肺手術;手術過後,醫生說病人心停了,再做人工心手術。

「那時我只想見他一面,打從我回來後都未聽過他的聲音,他不可以就這樣走。我跟醫生說,請想辦法讓我見他一面。」她獨自在醫院守候到清晨五時多,醫生又說丈夫的心不跳了,節哀順變吧。她於是把兩個兒子叫醒,帶來醫院看丈夫最後一面。「後來我妹妹、哥哥和爸爸都來了,他們叫我也做檢查,怕丈夫把惡菌傳染給我。我去了急症室,醫生為我照肺,發現我的肺都有花,馬上把我隔離開來。我心裏好震撼,剛剛死了老公,卻又被關進隔離病房,不讓我見兩個仔。」後來在隔離病房,醫生告訴她,丈夫的心搶救成功,再次跳動了,她覺得既然上天沒有帶走他,他就一定可以出院。

證實未被感染後,她在家與醫院間往返,打點完兩個孩子的事就守在醫院,想辦法救老公。「當時正值歲晚,很快便農曆新年。外面普天同慶,但我一個人在醫院,心裏慘戚。我叫親人帶兩個仔去玩,去過節日。之後買一部錄音機,錄下親友的鼓勵說話,放在他的枕邊,叫丈夫快點醒來。」

丈夫命懸一線,那年歲晚的故事請續看:【葬禮人生.二】三年前一個歲晚 和爸爸在醫院的最後時光【葬禮人生.三】東莞旅館的男屍 記在愛人自殺後【葬禮人生.四】想念萬里長城上 走在前面的亡母【葬禮人生.五】人無法學會不悲傷  政府忽視喪親輔導

上文節錄自第134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0月22日)《現代人的哀悼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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