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E碰上社運】從港豬變示威者 中六生文憑試悲觀 如何面對?

撰文:黃桂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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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歳的中六學生七號仔(化名)站在交叉點,他前方有兩條路:一條是通往大學的康莊大道,一條是佈滿刺鼻白煙的大馬路。他戴上豬嘴、眼罩,一頭裁進那一片白茫茫之中。
他覺得一切都回不去了,社會與個人不再是一對平行線,香港回不去以前的平靜,他也回不去那個可以選擇的交叉點。但他並不後悔。
一切要由半年前說起。
攝影:高仲明

11月8日,七號仔下課後特意趕到香港科技大學出席周梓樂的悼念會,他獻花時,跪在地上良久才起身。(高仲明攝)

第一次遇見七號仔,在九月中旬。那天晚上他和朋友穿着燙得筆直的校服,站在大圍八爪魚天橋橋底,看見一堆蒙面、穿黑衣的同齡人搬垃圾桶及鐵欄堵路。他想加入。

「可是我穿着校服。」他說。

他在馬路旁來回踱步,然後把白恤衫脫下、反轉、再穿上——這樣就看不到校徽了——他想。他低頭看看胸膛,刺繡的校徽隔着薄如紙張的布透出來。他嘆了口氣,眼巴巴看着的士司機把路障移走。

暑假時,他穿一身夜墨的黑,走上街頭,搬垃圾桶設置路障並不需要躊躇。

七號仔說,在知道周梓樂逝世時並沒有哭,「我現在不那麼懦弱了。」(高仲明攝)

6月9日首次遊行 「其實我以前是一隻港豬」

「其實我以前是一隻港豬。」他自嘲。當社會正在蘊釀舉行反對修訂《逃犯條例》遊行時,七號仔點開連登,不是看遊行文宣,卻是看許志安與黃心穎「偷食」的短片。直至有一天,他的班主任在課堂上說了一番話:「為甚麼我們要管別人的家事,卻不去理會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呢?」他覺得,他要出去看看香港發生甚麼事。

於是6月9日那天,他首次參加遊行,從銅鑼灣步行至金鐘後,由於翌天要考試,他便乘港鐵回家了。然而,政府在遊行完結後隨即發新聞稿:「《條例草案》將於6月12日在立法會恢復二讀辯論。」社交媒體上有人呼籲於6月12日前往金鐘包圍政府總部。

七號仔曾因吸食太多催淚氣體,肚屙了數天,「會行行下街突然肚痛,每十分鐘痛一次,搞到我完全集中唔到精神,好似失咗神咁。」(高仲明攝)

612衝突適逢考試週 第一次吃催淚彈

那個星期是考試週,他便常強迫自己坐在書桌前溫習。12日早上考的是他最愛的經濟科,他打開厚厚的書本低頭背誦,滿腦子卻想着612的事。當他想到,他或許需要一個眼罩,便蓋上書本,到樓下的文具店買了一個實驗室用的透明眼罩。

6月12日早上,他有同學罷考,直接前往金鐘聲援。他猶豫了,想起一年後即將應考的中學文憑試,便把經濟科課本、黑衣服及那個實驗室眼罩塞進書包內上學去。10時30分,考試結束的鐘聲響起,他及另外40多位同學拎起書包,搭上前往金鐘的地鐵。

那天,他第一次吃催淚彈。當時他不知道,他的命運與這城的未來已經開始傾斜、交疊。

6月12日,七號仔在夏愨道示威人群的後方嗅到一股刺鼻的氣味,「鹹鹹的,然後我就開始咳,眼淚流個不停,好辛苦,那時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催淚彈的滋味。」(高仲明攝)

七一走上前線

一名女生垂直墮下的身影劃破了這道平行線。

6月30日七號仔起床後打開手機,看到一名教大女學生疑因反修例運動墮樓身亡的新聞。「她只比我大四歲!」七號仔情緒崩潰了,把自己鎖在房內,決堤的淚水沾濕了枕頭。那天晚上,他獨身前往政府總部,悶熱而苦澀的海風把淚水吹成淚痕。他與逾百名同樣無眠的黑衣人,在煲底過了漫長的一夜。

自反修例運動開始,七號仔便與父母吵翻了,曾差點大打出手,他的父親盛怒之下,曾把他趕出家門,他便真的奪門而出,在朋友家中住了一夜。(高仲明攝)

翌天七一遊行,示威者衝擊政府總部。七號仔決定不再當一名和理非,警察發射的催淚煙霧把他的後頸、手及腳灼得赤痛,像被火燒。他想起那個從高處墮下的年輕身影,便按一按臉上的豬嘴,沒有退後。

此後,他一頭裁進這場反修例示威浪潮裡。學校七月的試後活動他大都缺席,跑去參加堵稅務局等示威活動。

七號仔說,他現在會跟警察頂嘴。(高仲明攝)

7月硝煙中過暑假 8月組罷課組織

七月中旬,中學生涯最後一個暑假開始了,他把校服摺起,每天穿着黑衣,走上街頭。屯門、沙田、荃灣、金鐘等每一個煙霧彌漫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由中前線走上最前,張開墨黑的雨傘,抵擋如雨的子彈。八月,他成為中學「罷課關注組」的成員,在沒有遊行示威的日子,便常常開會討論開學後的罷課事宜。

七號仔是中學「罷課關注組」的成員,8月中與同學進入機場「和你塞」,大家在機場大堂席地而坐,設計罷課的文宣。(高仲明攝)
我放棄了DSE,已經不可能考進大學了。
中六學生 七號仔

臨近開學 暑期作業塵封

暑假在一片「嘭嘭」的子彈聲中來到尾聲,他驀地發現,書桌上的暑期作業都封了塵。

有幾次,他坐在書桌前,翻開暑期作業,腦袋卻一片空白,一頁揭過一頁,紙上的方塊字如亂碼一般,他一題也不會做,便爽性把功課合上。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放棄了DSE,已經不可能考進大學了。」七號仔說。

他想起6月初,反修例運動仍未開始時,他與朋友相約暑假一起到自修室溫習,他們意志高昂:「DSE殺到了,大家一起惡補成績,一起考進大學!」那時誰也沒有料到,溫習計劃仍未展開,他們便捲進一場浩蕩的社會運動裡。他同級一百多位同學中,有三十多個選擇投身社會運動而非埋頭溫習。

如果我把這個暑假花在學業上,應該可以進大學。
中六學生 七號仔
「我放棄了DSE,已經不可能考進大學了。」七號仔說,以前他想進入大學讀經濟,畢業後當一名iBanker。(高仲明攝)

「如果我把這個暑假花在學業上,應該可以進大學。」他有時會這樣想。他在學校成績平平,語文及通識科較弱,數學及經濟科平均則有八十分。他本來想進大學,修讀與經濟相關的科目,畢業後當一名iBanker。反修例運動開始後,他又想當一名記者,入讀中大或浸大的新聞系。「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他表情暗淡下來。

七號仔知道自己應該無法進入大學,他打算在文憑試後修讀高級文憑課程。(高仲明攝)
就像一個遇溺的人,用力抱緊手上的水泡一般。
中六學生 七號仔

9月同窗罷課熱情退卻

9月2日開學那天早上,他打開抽屜,在一堆黑色衣服的底部尋回微微泛黃的校服。穿上校服,他不再是一名示威者,而是一名將在半年後考香港中學文憑試的中六學生。但他選擇回校罷課。那時他相信,學生長期罷課可以向政權施壓,迫使政府回應民間的訴求。

然而,罷課人數不斷下跌,由9月2日的50餘人,到後來只剩40、30、20……就連一些與他一起籌辦罷課關注組的同學也返回課室上課了,看著人煙稀少的禮堂,他意識到:「DSE迫近了,我們無法無視它,終有一天,我們要上考場,所以大家都回去了,熱情退卻了。」

同學的退,使他感覺到公開考試的近。文憑試將於來年三月開考,他也決定返回課室上課。他想,儘管考到大學的機會渺茫,也要在這半年,盡自己能力追上暑假落下的進度。他牽起薄薄的嘴角說:「就像一個遇溺的人,用力抱緊手上的水泡一般。」

七號仔說,儘管知道自己進大學的機會渺茫,你仍會捉緊最後一絲希望,「就像一個遇溺的人,用力抱緊手上的水泡一般。」(高仲明攝)

難抵示威疲勞 10月成績大倒退

回到課室,他每星期過着這樣的生活:星期一至五專心上課,放學後如有補習班便去補習,沒有補習的日子,他會去參加人鏈活動及集會,星期六上補習班,星期日則必定留給街頭,「因為星期日通常都有遊行,我一定要站出來發聲,繼續抗爭。」

但星期日的示威活動中,子彈常常由下午劃破深夜,他回到家,已是凌晨三、四點的事。小睡兩三小時,翌天頂著雞蛋般大的黑眼圈上學,最終在老師喃喃的講課聲中陷入昏睡,課本成了枕頭。

開學後,他仍未能適應由示威者變學生的身份轉變。(高仲明攝)

十月中旬學校統測,他所有科目合格,但成績退步了,以往考八十多分的經濟科,只考了六十多分。拿著成績表,他看到一個海洋,他與大學之間隔着一個海洋。

「我盡力了,怎麼辦?」他傳來這樣一則信息。

中學文憑試成績非「拉curve」
香港中學文憑試採用水平參照模式匯報考生成績,而非「拉curve」。即是按有關科目的變量或刻度上的臨界分數而訂定水平標準,然後參照這套水平標準來匯報考生表現的等級。各等級附有一套等級描述,以說明達至該等級的典型學生的能力水平,即當學生成績達到某等級的水平,就可以獲得該等級成績,不會受其他考生表現影響。

七號仔想對成年人說:「希望你們可以參與三罷,我們也背負很多東西,但這場運動裡,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高仲明攝)

11月赴升學講座 聞師弟被捕訊息焦急如焚

後來他高瘦的身影常常在補習社出沒。

第二次遇見七號仔,是十一月初的週末。那天早上,他本來正出席一個升學講座,在補習名師講授應試技巧時,他褲袋內的手機「滋」一聲傳來一則訊息——有中學師弟被捕了。他馬上收拾筆記,頭也不回地離開。

在警署外等待師弟時,他意識到他與拘留室的距離只有一牆之隔,「我知道運氣終有耗盡的一天⋯⋯已經有朋友被捕了,可能下一個就是我。」那一刻,他想到自己隨時會被告暴動,然後面對十年監牢。於是,他與她女朋友談起「如果有一天我被捕⋯⋯」他們說得很詳細,大學、暴動罪、十年、死亡。最後他們勾勾手指尾,「她答應我會繼續為自己理想奮鬥,努力考上大學當一名醫生。」

七號仔說,反修例運動開始以來,他總是手機不離手,「因為我好害怕下一個被打、被捕的會是我認識的人。」(高仲明攝)
我今年先17歲咋,點解我咁細個要承受呢啲嘢?我大可以專心讀書、上大學、搵份好工,但𠵱家,我連成績都跟唔上⋯⋯
中六學生 七號仔

「我今年先17歲咋,點解我咁細個要承受呢啲嘢?我大可以專心讀書、上大學、搵份好工,但𠵱家,我連成績都跟唔上⋯⋯」他有點哽咽,「點解係我去保護身邊的人,而不是大人保護我?前線有三分一是中學生,大人有包袱,但我們承受的並不比他們輕——我們付出了自己的前途!」

淚水沒有掉下來。他說他沒有後悔:「學校可以給予我學歷,但民主只能靠自己爭取。」

近六千人被捕 四成為學生
12月10日,特首林鄭月娥指因參與反修例運動被捕的中學生來自三百多間中學。而警方公布的數字顯示,自6月9日至12月19日,警方於各區的示威活動中共拘捕6127人,當中4557名男子,1570名女子,年齡介乎11至84歲。被捕人當中,有2453名學生,警方已控告當中383人;983名被捕人為18歲以下,警方已控告當中110人。涉及罪名包括參與暴動、非法集結、刑事毀壞、襲警、阻礙警務人員執行職務、藏有攻擊性武器等。

七號仔有一個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他們曾深入地談到坐牢的問題,「如果我被捕,你要繼續為自己的理想奮鬥。」她哭得淚眼婆娑。(高仲明攝)

校門外創作歌曲 幻想大家煲底相見

一天晚上,他與朋友坐在學校門外創作了一首名為《十八》的歌送給梁天琦。失落時,他便幻想有一天運動勝利,所有人在煲底脫下眼罩口罩相見,朋友拿著結他,梁天琦就站在他身旁,與他一起高唱這首《十八》。《十八》有一句歌詞是這樣唱的:「如用這歌/可以代表我/可以伴你不管福或禍/這樣已是很不錯」。

「我沒有後悔。」七號仔說。假如他將來有兒子,他可以很自豪地跟兒子說:「當年,你老竇有出嚟抗爭過。」(高仲明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