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紀實攝影巨匠Martin Parr逝世:我拍的是偽裝成娛樂的嚴肅照片
【紀實攝影】英國紀實攝影界先驅 Martin Parr,經其基金會證實,於 2025 年 12 月 6 日在布里斯托家中安詳離世,享壽 73 歲。在那個沒有 Instagram 濾鏡、沒有KOL打卡的年代,他便已拿著相機,對準了人類最真實、最尷尬、也最荒謬的瞬間。他用閃光燈把油膩的炸魚薯條照得像聖物,把海灘上曬傷的皮膚拍得像地圖,把中產階級的虛榮與荒誕原形畢露地披露。
從黑白世界出走
Martin Parr 1952 年出生於英國薩里郡(Surrey),他的祖父 George Parr 是一名業餘攝影發燒友,正是這位老人將第一部相機交到了少年Martin Parr 手中,並教會了他沖洗底片。那時的他大概沒想到,自己日後會顛覆祖父那一輩所推崇的「唯美」攝影傳統。
1970 年代初,Martin Parr 在曼徹斯特理工學院(現曼徹斯特都會大學)修讀攝影。年輕的他深受 Bill Brandt 和 Henri Cartier-Bresson 的影響,以黑白底片創作,風格沉靜而富有人文關懷。
例如,他花費五年時間記錄西約克郡赫布登橋(Hebden Bridge)即將式微的非國教徒社區,集結成 《The Non-Conformists》 系列,展現了他細膩的觀察力。
在 1982 年出版的 《Bad Weather》 中,他甚至使用水下相機和閃光燈,在陰雨連綿的英國捕捉日常,初顯其不甘平凡的視覺趣味。
然而,真正的轉捩點發生在 1980 年代初。Martin Parr 搬到了利物浦附近的沃勒西,在那裡遭遇了視覺上的「啟蒙」。當他接觸到 Joel Meyerowitz、Stephen Shore 等美國彩色攝影先驅的作品,以及 John Hinde 所拍攝的那些色彩極度飽和的作品時,他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語言。
他曾坦言:「一旦嘗試過彩色攝影,我就再也沒有回頭使用黑白了。」這不僅改變了他個人的創作軌跡,也為整個英國紀實攝影帶來了顛覆性的衝擊。
《The Last Resort》
1986 年,Martin Parr 出版了他第一本彩色攝影集 《The Last Resort》,石破天驚。在 1983 至 1985 年間,他將鏡頭對準利物浦附近一個名為新布萊頓(New Brighton)的濱海度假區,記錄戴卓爾夫人時代下工人階級的假日景象。
在他的鏡頭下,這裡並非陽光燦爛的「歲月安好」。相反,是曬得通紅脫皮的皮膚、在垃圾堆旁野餐的家庭、破敗的遊樂設施和油膩的炸魚薯條。這些畫面色彩濃烈得近乎惡俗,細節被閃光燈照得一覽無遺。
作品一出,立即引發兩極評價。批評者認為他冷酷、殘忍,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精英視角窺探並嘲笑工人階級的品味與生活。然而,支持者則視之為攝影史上的里程碑,讚揚他以前所未有的誠實,揭示了英國社會的階級現實與內在矛盾。
面對排山倒海的爭議,Martin Parr 從不道歉,甚至直言:「我很早就意識到爭議對你沒有壞處。」這部作品不僅奠定了他的個人風格,也讓他從此與「諷刺」、「幽默」和「爭議」這些標籤緊緊地綁在一起。他證明了,紀實攝影不一定要是悲天憫人的黑白照,它也可以是鮮豔的、諷刺的,甚至是有點冒犯的。
刺破中產階級的泡沫
如果說 《The Last Resort》 讓 Martin Parr 背上了「嘲笑窮人」的罵名,那麼隨後的 《The Cost of Living》(1989)則證明了他對誰都一視同仁,包括他自己所屬的中產階級。
在這組作品中,Martin Parr 將鏡頭轉向了布里斯托和巴斯(Bath)的富裕社區。他拍攝那些在花園派對的虛偽寒暄,拍攝學校開放日時家長們焦慮又矜持的臉孔。
Martin Parr曾說過一句名言:「我拍攝的是偽裝成娛樂的嚴肅照片。」(I make serious photographs disguised as entertainment.)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中產階級生活中的「空洞感」。物質的豐富並沒有帶來精神的滿足,反而充滿了社交的尷尬和身分的焦慮。在他的鏡頭下,一個精緻的杯子蛋糕和一堆垃圾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它們都是消費社會的符號。
馬格蘭的「外星人」
1994 年,Martin Parr 申請加入殿堂級的馬格蘭攝影通訊社(Magnum Photos)。這在當時引發了社內激烈的內訌。馬格蘭的創始人之一、強調「決定性瞬間」和人道主義關懷的 Henri Cartier-Bresson 極力反對。他曾寫信給 Martin Parr,說:「你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人。」
對於老派攝影師來說,Martin Parr 那種充滿諷刺意味、甚至帶有「反攝影」美學的作品,是對馬格蘭傳統的褻瀆。然而,最終 Martin Parr 以一票之差驚險入會。這成為了當代攝影史的一個轉折點。
加入馬格蘭後,Martin Parr 的視野更加開闊。在 《Small World》(1995)中,他探討了全球旅遊業的同質化。無論是在埃及金字塔、比薩斜塔還是泰國海灘,遊客們穿著相似的衣服,做著相似的動作,透過相機螢幕觀看世界。
《Hong Kong Parr》
Martin Parr 與香港的緣分,或許比許多人想像的要深。作為一個對「消費主義」和「高密度生活」極度迷戀的攝影師,香港是他的天然攝影棚。
2013 年,Martin Parr 曾受邀來港拍攝,並出版了攝影集 《Hong Kong Parr》。他鑽進中環的名店街,拍下自由行旅客在 Chanel 門口排隊的焦灼眼神;他走進街市,用閃光燈把肉檔上血淋淋的豬肉照得像藝術;他甚至跑到馬場,記錄下馬迷們緊盯著大螢幕時那種混雜著貪婪與希冀的表情。
Martin Parr 眼中的香港,是一個極致的消費社會樣本。這裡的擁擠、這裡對品牌的崇拜、這裡快節奏下的疲憊,都完美契合他的美學。他曾說過,香港人的面孔特別有意思,因為在那種高壓和忙碌下,人們往往會流露出一種毫無防備的真實,可能是極度的冷漠,或者是極度的專注。值得一提的是,西九 M+ 博物館亦有收藏他的作品。
晚年的 Martin Parr 並沒有因為名聲大噪而變得圓滑。他在布里斯托成立了「Martin Parr 基金會」,致力於推廣英國紀實攝影。即便在 2021 年確診癌症後,他依然活躍。在 2024 年的紀錄片 《I Am Martin Parr》 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依然對世界充滿好奇的老人。
在今天這個社交媒體泛濫、人人都在用濾鏡美化生活的時代,Martin Parr 的離去顯得尤為可惜。他敢於揭開濾鏡、讓我們看到生活粗糲真相,也讓我們明白,審美不只有「美」,「醜」和「俗」同樣具有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