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覺醒、狂熱到成熟 台灣青年「公民」育成記

撰文:伍振中 毛詠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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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年中,香港持續大半年的反修例風波,被喻為不少香港人的「政治覺醒」,對年輕人而言,更是實實在在的一堂政治課,也讓我們每個人對於身處的這塊土地,多了一份關心,多了一份思考。政治與我們的距離從沒這麼近,然而,這亦帶來一道反思:香港人對「政治」或者「公民社會」了解多少?台灣走向民主化至今三十年,在塑造如今政治模式的路上經歷良多。社會對於政治的認知、參與和討論程度,也許比我們高。回顧歷史,早在數十年前,台灣經歷過戒嚴時代,再到解嚴、開放黨禁及報禁、反對黨成立、跟中國大陸時冷時熱的關係、數次的政黨輪替……到了今年1月,迎來第七次直選總統,選舉氣氛依然熾熱,青年和首投族更是影響今屆選舉結果的關鍵。現今的台灣年輕人都在民主逐漸成型的背景下長大,對於政治的關切與投入程度偏高。本專題從投身政治運動的台灣青年、港台兩地學者、教育、媒體等多方面,了解台灣社會的政治意識何以形成。

今年1月的台灣總統大選,青年和首投族是影響選舉結果的關鍵。(AP)

(此為系列報道之一)

在自由空氣下成長 運動推動政治熱忱

「台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說年輕人在高雄或屏東等南部城市要回到台北投票,高鐵來回最快也要四、五個小時,要花近三、四千元台幣。」去年從國立台灣大學(台大)法律系畢業的林彥廷認為,在選舉中投票是必須履行的責任。可是,對於青年族群而言也非想像中那麼容易。由於年輕人往往出外求學、工作,回家交通費昂貴、投票日要上班等原因,降低了青年回到戶籍登記地投票的可能。

在過往的台灣選舉,「青年投票率低」是屢見不鮮的現象。民進黨副秘書長、太陽花學運領袖林飛帆曾指,在2018年的九合一選舉中年輕世代在投票意願、投票率上,皆有「頗大程度的下滑」。然而,2020年總統大選卻顛覆了這個趨勢。

據中央選舉委員會公布的2020年總統大選的統計資料顯示,青年選民(20至39歲)約有667萬人,佔了總選舉人數三分之一,其中20至23歲首投族人數共有118萬人。多項分析相信,全因「年輕人全部走出來投票」,催谷投票率(總投票率為74.9%),而且因大部份青年選民都支持綠營,40歲以下的選民群體,卻有高達72%的人傾向投給蔡英文,造就蔡英文輕鬆勝選,以史上最高的817萬票連任,比國民黨的韓國瑜多出二百多萬票。

1月10日,蔡英文在台北街頭坐車巡遊,作為競選拉票活動的一環。(Getty Images)

泛綠世代為何站出來?

2020年的青年投票率趨高,不少分析都提到香港「反修例風波」是主要推動因素。不過,不少人忽略的是,2018年台灣的九合一選舉及公投之結果,亦促使很多年輕人覺得「要站出來」投票。

2018年除了有地方選舉之外,還有10個公投案,當中5個是跟性別、同志議題相關。由於年輕人是「挺同」陣營的中堅力量,所以,他們手中的票對公投案通過與否非常關鍵。可是,20到29歲的青年投票率不足六成。選舉前,很多年輕選民理所當然地認為,*同性婚姻「入民法」和同性戀性別教育的議案會順利通過,卻沒想到雙雙遭否決。

*注:2018年公投否決了「應該直接修改民法保障同性婚姻(入民法)」的議案。因此,行政院根據公投結果,以「制訂專法」方式處理同性婚姻。根據律師呂秋遠在《風傳媒》刊載文章,「入民法」與「制定專法」原則上只有一點不同,就是「同志婚姻不得收養與自己無血緣關係的子女」。大致上異性婚姻擁有的權益,同性婚姻幾乎全部擁有。

台灣青年民主協會籌組返鄉列車運動,募款助學生坐上「返鄉列車」,回家投票。(台灣青年民主協會提供)

這場公投案的期望與現實落差頗大,同時戳穿台灣的世代差異。同志平權只是其中一個反映差異的議題,還有年金改革、轉型正義等議題,青年知道手中的選票才是參與建構公共政策的強效工具。兩年前得到的「教訓」,無疑激起年輕人今屆大選的投票意欲。

林彥廷跟同學、朋友組成的台灣青年民主協會(下稱青民協),在今年選前籌組了「返鄉列車」運動,向外界募款助學生坐上「返鄉列車」,回家投票。他們總共籌得約250萬新台幣(下同,約63.9萬港元),協助了約3,500名同學回鄉投票。「我們本來只想募資100萬元,結果不到24小時就達標了。2018年,我們花了兩個禮拜才達標,當時金額也是100萬元。」林彥廷說。

作為95後的林彥廷,自言從小已培養政治及公民意識。 (受訪者提供)

1987年7月15日,蔣經國宣布台灣解除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令,隨之而來是黨禁、報禁的廢弛。台灣自1991年正式啟動修憲,逐步邁向民主化,政治組織、論政媒體、公民議政論壇在九十年代茁壯成長,加上黨內外政治菁英的推動,最終台灣在1996年迎來史上首次公民直選的總統大選。2000年,台灣實現了首次政黨輪替,至今已歷經三次。

大部份人都將1996年總統直選視為台灣民主化的最後一塊拼圖。23歲的林彥廷在1997年出生,其成長過程之中,總統都是「投票選出來」的。他形容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呼吸着自由民主的空氣」,在家庭和電視媒體的薰陶下,自小便聽慣藍綠之爭等高談闊論。自從台灣解嚴,每當選舉出現,它產生的競爭性、輿論性,總是伴隨着屋內的電視媒體而成為焦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不同政治立場的電視台、紙媒亦百花齊放。

「我們家裏以前非常愛看電視,所以,在電視新聞媒體的渲染下,我接觸到大量的政治訊息,而令我(對政治)感到好奇。」林彥廷坦言,自己現在對政治有如此大的興趣,家庭因素對他影響非常大,父母在家中都會熱烈地討論時事政治。

台灣年輕人在民主逐漸成型的背景下長大,重視及捍衛自由民主的空氣。(AP)
我們這群人(大概就是22、23歲,大學剛畢業)有兩個特性。第一,官當得多高,也需要聽人民的話;第二,自由是我們應該得到的。有政治知識的台灣人看到香港立法會議員被DQ(取消議員資格)等事件,是我們難以想像的。
台灣青民協 林彥廷

他又說:「當然,如果我們看到五星旗在台灣到處飄揚,人們說要統一,我們也會同意:這是言論自由的一部份。」

陳水扁、馬英九、蔡英文這幾任總統都是讀法律系的,林彥廷回想起小時候有個想法:要讓社會變得更好,便需要參與公共事務,修讀法律能夠助他一把。「我小學三年級就想讀法律,當然,那時候只是一知半解。」如今,他覺得受過嚴謹的法律知識訓練,讓他更懂客觀地看待各種議題。

2018年,台灣的九合一選舉及公投結果,影響了很多年輕人今年總統大選「回家投票」。(Getty Images)

青年參政催生不同可能

對於台灣這一代年輕人,2010年代是重要的十年:高潮迭起的社會運動及素人參政,為他們帶來一場真正的「政治啟蒙」。2014年太陽花學運後,政治素人如雨後春筍,投入選舉、籌組新政黨,青年參政成為台灣建制的一股洪流。譬如初期有太陽花學運重要領導者黃國昌領軍的「時代力量」,作為分流傳統藍綠二元對立的第三勢力。在今次選舉中,時代力量取得逾109萬政黨票,得票率7.7%,稍高於上屆的6.1%。

2018年九合一選舉時,多名年輕「素人」出選市議員。譬如在台北市,選舉委員會公布的市議員參選年齡有年輕化趨勢,平均是45歲,29歲以下有9人。還有時代力量前黨員、現任無黨籍立法委員林昶佐、今年首度晉身立法院的新興政黨*台灣基進的陳柏惟等,都是政壇年輕代表。

*注:台灣基進成立於2012年,其總部位於高雄,現任黨主席為陳奕齊。台灣基進走本土路線,按照其官方Facebook專頁介紹,它的目標是致力於「讓台灣更民主、主權更自主、社會更自由,免受中國侵略和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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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歲的陳柏惟擊敗台中世襲派系對手顏寬恒,成為一時佳話。曾當過電影製片的陳柏惟擅用社交媒體的影像傳播力量,在網上迅速取得知名度,令他成功擊敗集中在地經營的對手。當中,或多或少反映着新世代參與政治的新模式─在網絡炒起政治話題。更年輕的林彥廷這次也實現了「不同可能」─在總統候選人名單出爐後,台灣青年民主協會舉辦了一場候選人與青年面對面交流的論壇,首次成功邀請所有總統候選人出席。

「年輕人敢衝,原來是有機會加入體制。」去年,林彥廷跟多位二十多歲的朋友撰寫了一本「青年政策白皮書」,在能源、國防、教育、文化等不同範疇為政府「出謀獻策」。譬如在LGBT政策中要重視多元價值、反核能的環保訴求,實現「智庫式」的青年倡議。「總的來說,我們就是凝聚青年對社會議題的看法,讓大眾知道年輕人不是沒有意見,不是只有乖乖讀書就好了。」

蔡英文1月在台北舉辦競選集會,不少年輕人為她搖旗吶喊。(Getty Images)

政治需要勇氣,「衝」是「衝」了,當中會有檢討的空間嗎?很多人說年輕人參與政治,有時候是被一時激情所帶動。林彥廷認為,他們這種參與政治的責任感,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不能說只有「一時激情」,更貼切應該說成「高峰期」。比如說香港「反修例」事件,就是台灣青年參與政治的「高峰期」。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授黃信豪則認為,近年的政治風潮如此盛行,需要一些「特殊的事情」發生。黃信豪舉例說,太陽花學運之所以爆發,是因為前一年「*洪仲丘事件」這個引爆點。「因為事件關乎當兵的事情,它跟每個人的生活經驗比較接近,所以他的不幸能激起大家的同理心及危機感,年輕人才會那麼大規模走上街頭。」

*注:2013年7月,陸軍義務役士官洪仲丘在退伍前兩天死亡,生前疑遭上司處分時受霸凌、虐待。此案掀起台灣社會對軍中人權、軍隊懲罰制度等的廣泛關注。案發後,洪仲丘之姊洪慈庸一直向媒體申訴,成為年輕示威者的象徵性人物。以年輕人為首的沸騰民怨發酵至翌年初,間接導致3月的「太陽花學運」。洪慈庸在學運後加入新政黨時代力量,步入政壇。

2014年台灣太陽花學運時,抗爭者要求政府立即退回《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Getty Images)

在九十年代初,台灣社會解除戒嚴後,黨外人士有機會參與政治民主化改革,議政風氣日漸開放,各類型新聞、政論媒體慢慢出現分野,逐漸形成各有各的受眾與支持者。雖然這種立場分明的媒體光譜有它們的缺失,卻反映着開明社會在言論上的百家爭嗚。開放公共議題討論,直接導致2000年代起愈來愈多的民眾表達訴求的大小型社會運動,例如2008年的*野草莓運動

*注:中國大陸海峽兩岸關係協會會長陳雲林於2008年11月來台訪問,獨派人士示威抗議,警政單位被指不合理使用警權,引發學界及民運人士通過靜坐及示威,抗議行政機關及警政單位濫權,並要求立法院立即修改限制人權的「集會遊行法」。

繼而到2014年初掀起席捲全台的太陽花運動、2015年的反課綱運動,以及2019年香港「反修例風波」在寶島掀起的政治餘波,各大院校到處出現支持香港示威者的「連儂牆」,藍綠陣營藉「反修例」互相針砭的意識形態等。

今年台灣總統大選期間,競選集會上不時見到與香港「反修例」風波相關的標語。(Getty Images)

歷史背景導向不同目的

談到香港及台灣年輕人在政治上「互相影響」的問題,黃信豪認為,大約是在2014年太陽花運動後,台灣才對香港雨傘運動有些示範作用,此前兩地青年在這方面沒太多往來,但兩者在政治參與的形式上差別頗大。「從太陽花學運以來,那時候反對的是馬英九政府,但最終還是回到體制內。這也顯示出我們民主體制的彈性和適應性。但香港就不一樣,他們會走到體制外,我覺得這對中共而言也是一個挑戰。」他又認為,兩地年輕人在政治上始終着重於中國因素。

仔細察看,台、港兩地經歷了不同的歷史背景,台灣青年對於威權戒嚴的過去大多反感,香港青年則普遍對過去英殖時代有「美好想像」。黃信豪認為,台灣年輕人大多成長在民主時期,對威權時期反而沒有生活經驗,關於這方面的理解多是由教育而來。香港年輕人對於英殖時代的美好,就更是「想像出來的」,因為英殖時代更不民主。

不管你是不是主張台獨,大家的共識就是要維持民主體制,這是大家不會有意見的,但香港可能不是這麼一回事。相較之下,香港年輕人的政治參與就更以抗中為目的。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授 黃信豪
黃信豪認為,台灣青年的訴求都是在固有民主體制內,跟香港不同。(受訪者提供)

他續指,兩地的歷史差別對於運動的目的或結果,會有不同的認知。台灣青年的目的在於保衛民主機制,香港青年的目的不盡相同,有人要求港獨、有人要求普選、有人捍衛言論自由。「不管你是不是主張台獨,大家的共識就是要維持民主體制,這是大家不會有意見的,但香港可能不是這麼一回事。相較之下,香港年輕人的政治參與就更以抗中為目的。」

他又認為,香港是一個高度流動性的社會,若家庭經濟條件不俗,可能在1997年前已經移民。台灣畢竟流動性沒那麼強,還處於一個完整的社會形態,大多數人還是在這裏成長、受教育、生活,這種流動性亦影響到人們關心一塊土地的多與少。至於政治成熟不成熟的問題,黃信豪認為,絕對成熟的政治參與應是民眾對於公共領域的事務都感興趣,「從社區、到學校、到公司再到國家等,台灣也沒做到這樣,我想香港應該更差。」

上文節錄自第205期《香港01》周報(2020年3月16日)《由覺醒,狂熱到成熟 台灣青年政治意識如何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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