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感謝祭外圍】半世紀養四代人 35歲工程人員守渣甸坊做小販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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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鳴宇(阿宇)是一個工程人員,也是一個小販。在銅鑼灣鬧市轉入內街,不同顏色的排檔交錯於渣甸坊兩旁路上,構成了香港的獨特市集風景,其中一個小小排檔,是阿宇繼承了父母事業的檔口。在眾多上年紀的小販群中,35歲的阿宇身為第三代,是最年輕的一群。原來他以前也曾經覺得小販是低下行業,那為何會選擇回來渣甸坊繼承做小販?
原來在渣甸坊開荒的小販阿公曾經跟阿宇講過一句話,教他看到小販的本質,就是基層的流動和韌性。他想繼承的不只是牌照,而是這種精神:「做小販不用擔心沒錢,無錢時打開檔口,有一單生意就能過活。」
攝影:鄭子峰

一張簡單合照聚集起渣甸坊三代人:第一代小販「嫲嫲」(後)、第二代小販梅姐(右)、第三代小販阿宇(左)。

小販行業也分寒暑,踏入九月秋季,人流多點。夏天太悶熱,人們不願到街上逛街,渣甸坊小販近三點才開檔,街坊檔主一碰頭就搭訕。

「梅姐以前冬天賣東風螺,夏天賣雪糕。」阿宇說。

「我八歲就入行,做到而家七十歲,從少女做到變阿婆。」賣成衣的梅姐笑說:「這個阿宇有時就契仔,無事就打甩契!」

九十歲的「嫲嫲」也賣衣服,說起以前擺檔辛苦。「她是全條渣甸坊的嫲嫲!」

橫跨三代的小販情誼

渣甸坊的故事,是橫跨三代的小販情誼。阿宇的阿公、梅姐的阿爸,即第一代小販,他們於1950年代或因逃離大陸戰爭、政治或為溫飽而走難到香港,「有一技之長的可能做大生意,沒有的人最簡單就是在街上求生,賣東西,做小販。」

阿宇說,街上卧虎藏龍,有的本來做農夫或漁民,來港便賣自己熟識的菜或魚,有的是木工,為全條街的木排檔做設計。小販共存亡,見行家多過見家人,「變成你阿公識我阿公這樣的情況。」

阿宇父親(左)當年歷經日資四大公司進駐銅鑼灣,渣甸坊隨之轉型售賣百貨和潮流用品。

這些第一代的子女,開始在銅鑼灣扎根,當時他們一同就讀區內學校,一同回街市做功課、玩耍,又一同繼承父母的檔口,在80年代轉型賣生活用品。這些男男女女拍拖後成家立室,會互相照顧街上的第三代如阿宇。「以前爸媽沒有空,就請隔籬檔阿姨幫忙去學校家長日;我默書不合格,阿媽一定追出街打,我就叫阿姨幫忙簽名,好天真,其實最後佢都會話畀阿媽知!」阿宇說。

阿宇繼承父母的小販牌照,在渣甸坊一角賣袋。他喜歡小販行業的彈性和自由,喜歡時便開檔,有私事做便收工。

街上生活無憂無慮 也見盡人間

若果把阿宇對於幫父母開檔的回憶分為兩邊,一邊是無憂無慮,另一邊是見盡人世間的現實。小販第三代的小朋友放學後便回到街市玩耍、做功課,「隔離檔是同學、師兄妹,我們是街童,到處跑到處玩,其他同學好羨慕。」

阿宇還記得,他們跑入燈籠洲街市捉迷藏,又在空置樓層和天台打羽毛球。父母很放心他們在街上玩,全因小販之間會互相看顧對方的小朋友,街尾有小朋友跌倒、大哭,消息很快就傳到街頭。

這些街童看到的也是買賣和階級的現實,沒有錢不能活的人間。他見過父母被人看不起:「以前部分人會覺得小販是低下階層,『比掃街好一點』。」阿宇覺得這跟早年社會氣氛和政府宣傳無不關係。廣告裡賣牛雜的污糟大叔,相信大家都記得,阿宇說,這些廣告宣揚了小販阻街、髒亂和低下的形象,令大眾對他們有偏見。「但有誰沒幫襯過小販和街市檔?」

對老一輩的小販來說,檔口便是生命的一切。

出生在檔口,死在檔口

渣甸坊小販就在軒尼詩道鬧市的一街之隔,銅鑼灣的命運與小販一同起起跌跌。從最初街道重整,把渣甸街小販撥入內街及燈籠洲街市;到四大日資百貨公司進駐區內,帶動百貨零售;從九十年代的黃金年代,走過沙士和開放自由行,回落到今天,143檔小販賣的東西一直變化,檔主也逐漸老去,換成他們的子女,新一代經營者。

當年小販曾經組織香港五行小商販福利會,其中一個理事長是棠叔。阿宇問行家葉太,知不知棠叔到哪裡去了?原來最近86歲棠叔眼看不見,耳聽不到,入了老人院。「幾年前他還去立法會拍枱!」阿宇說:「以前他三十歲在檔口坐到九十歲,幾十年了,太老了退下來。」對小販來說,檔口成了生活一部分,整個家庭命運隨著檔口轉變。就算生意不佳,老去的小販仍天天就睡在檔口,有人在檔口工作到心臟病發,有人睡著睡著便在檔口過世,「出生係度,死係度。」

工程是我的專業,小販是我家庭事業
阿宇
言談之間,你感覺到阿宇很想去除社會大眾或政府當局對小販長久以來的污名化。

帶著新知識 第三代繼承做小販

一代去老去,新一代回流,渣甸坊現時有十幾個第三代的青年繼承父母檔口。阿宇少時沒想過自己會一邊做工程人員一邊當小販,當年,只不過因為沙士時期畢業,找不到工作,順理成章就回到檔口賣衣服。在細小的排檔裡,阿宇坐在各式廉價手袋其中,跟鄰居聊天。

「人生到某個時刻,會因為大事而轉變,我便是其中一個。」阿宇說。

阿宇帶著屋宇工程的技術回到他的出生之地渣甸坊,幫老小販們的檔口修修補補。

「你當我高級裝修啦!」

但這一代的不同在於,青年們大多身兼半職,像阿宇,他其實讀過零售業管理和屋宇裝備工程學,懂得電力系統,在外頭也有接freelance工作做,「你當我高級裝修啦!」他帶著這些技術回到渣甸坊,替整條街的消防系統提出意見,又常常去立法會聽會。他甚至走遍整條街,幫街坊整燈膽,教老小販用Whatsapp,組織這群街坊。

有段時間,他全職做工程,但還是無法丟低小販檔口。「工作是為了屋企,你想到這點就明白生活裡什麼是重要。工程是我的專業,小販是我家庭事業,沒有矛盾,也沒有掙扎要二揀一。」

70年代,香港曾有高達30萬個小販,小販可說養活幾代人。

阿公一句話:不懂得尊重自己不會成功

阿公不卑不亢的一句,讓阿宇記到今日:「賣咸魚花生的,都是一個老細。好多人小販起家,一個人不懂得尊重自己,看不起自己行業,成世不會成功。」原來阿公自小就教他明白做小販的好:「有什麼工作比小販更自由?我們每晚埋數,數著那些賣菜得來的濕淋淋銀紙,不用被老細束縛。小販不比任何人差。」

阿宇少時便知道錢是怎麼一回事,小販這行讓他發現自己有點做生意的頭腦。他買來一堆匙扣,放在檔口賣,又賣給同學,一個暑假就賺來幾千元,那是他第一桶金。「好細個就知,不開檔就沒錢。」

的確,1970年代,小販人數高達30萬人,養活了許多下一代。單在渣甸坊,阿宇數數手指,也養活了許多醫生、大學導師、工程師。「小販一行教育了很多人。」

阿宇父親在鏡頭面前寡言。阿宇對於阿公、父母經營檔口養大他和妹妹,心存敬意,回來繼承是最好的證明。

像獅子山 小販是香港一部分

就連社會大眾也開始推動政府當局承認小販的文化價值,儘管仍未有完整的發牌制度,但食衛局至少在近年討論墟市政策,重發某些牌照如擦鞋匠、街頭工匠牌。「近十年,市民會覺得小販珍貴,是本木文化和集體回憶。街市被領展收購,商業化、集團化,慶幸渣甸坊沒怎變。政府都留意到小販有需要存在,令城市不要流於單一化。」

這些第三代小販對於自己的小販出身,不僅不自卑,甚至看到其中的本土價值。「細個可能覺得小販低下,現在不覺得。我們以做小販光榮,既服務市民,也為香港保留了一些事。小販行業其實是香港一部分,跟獅子山、天星小輪,電車都一樣。」阿宇在悶熱排檔裡抹抹汗,笑得自豪。

「細個可能覺得小販低下,現在不覺得。我們以做小販光榮,既服務市民,也為香港保留了一些事。小販行業其實是香港一部分。」阿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