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植根於城市命運的呼愁|開卷樂
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在2006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評價他「在尋找故鄉的憂鬱靈魂時,發現文化衝突和融合中的全新象徵」。他所著的《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正是書寫這座與自身息息相關的城市,如何循着不可退的航道,與它的子民遁入憂愁的無盡迷霧。
文:香港電台開卷樂|原題:《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下):植根於城市命運的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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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之眼
帕慕克在書中頻頻提及「西方眼光」。18世紀末,浪漫主義席捲歐洲,文化界捲起了一股窺探、幻想東方(以近東、中東為主)文明的風潮。在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下,東方成為西方人的獵奇對象,文學及藝術方面都充滿情色、肉慾的刻畫,暗示東方文明是誘惑的、可征服的、原始的。
其中又以法國藝術家歐仁‧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與尚—李奧‧傑洛姆(Jean-Léon Gérôme)的東方幻想最為人所知。傑洛姆的《布爾薩大浴場》(The Great Bath of Bursa, 1885)和《後宮水池》(Pool in a Harem, 1876)描繪了土耳其宮殿的慾望流動。後宮的妖魅、豐碩的財富等等……這些璀璨的片面印象,編織了西方人對土耳其長久以來的刻板詮釋。帕慕克反對這種「東方主義」,在行文間流露着對西方眼光的控訴。
黑白色調
有別於走馬觀花、尋找土耳其表象的旅客,帕慕克所見的,是這個國家真實無比的一面。從小,他眼中的城市建築是灰調、黯淡的,一列列民房頹敗殘破,滲出朽木的霉味。他以「黑白影像」來理解伊斯坦堡的靈魂:
「觀看黑白影像的城市,即透過晦暗的歷史觀看它:古色古香的外貌,對全世界來說不再重要。即使最偉大的鄂圖曼建築也帶有某種簡單的樸素,表明帝國終結的憂傷,痛苦地面對歐洲逐漸消失的目光,面對不治之症般必須忍受的老式窮困。」
昔日多麼強盛,便映襯出如今多麼落泊。土耳其在近代戰爭屢次失利,並曾割讓土地予俄羅斯帝國、簽署倫敦海峽公約,繼而經濟蕭條,百廢待興。曾經那些勝利號角、宴席樂聲,琉璃錦繡……如今已不復再。在窮困中止滯的人民,只得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尋找「失落的繁華夢」。
呼愁裊裊
呼愁(huzn)一詞的起源可追溯至《古蘭經》。先知穆罕默德的妻子哈蒂潔和伯父塔里湧過世的那年,被稱為「憂傷之年」(Senetulhuzn)。呼愁初指失落和痛心。帕慕克從土耳其的語境中,再提煉出「呼愁」三種含意:第一種是屬於宗教的,當人對世俗享樂和物質投入過多時,「呼愁」便油然而生。蘇菲神秘主義則認為,「呼愁」是由於不夠靠近真主阿拉而產生的精神苦悶,宗教為「呼愁」奠定了一層傳統的基底。
第二種是普世性的憂傷,又喚作「黑色激情」的憂傷。它的詞源出自古希臘的體液學說,四種體液(血液、黏液、黃膽汁、黑膽汁)不平衡會引致疾病。憂鬱被認為是體內的黑膽汁過多引致,此處的「愁」是一種情緒和人格特質,這種憂傷是屬於個人的。
然而,帕慕克真正想說的是第三種——民族宿命上的憂傷,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帕慕克洋洋灑灑,寫下了一大片伊斯坦堡的日常風光:
「每逢假日清真寺的尖塔之間以燈光拼出的神聖訊息,燈泡燒壞之處缺了字母;貼滿髒破海報的牆壁……在街頭嘗試把一包面紙賣給每個過路人的小孩;無人理睬的鐘塔;孩子們讀起鄂圖曼帝國豐功偉業的歷史課本,以及這些孩子在家裏挨打……」
「呼愁」無孔不入,處處滲透進伊斯坦堡的生活中,帕慕克寫道:「伊斯坦堡人只是在廢墟間繼續過他們的生活……這些廢墟提醒人們眼前貧窮雜亂的城市別想再創相同的財富、權力和文化高峰。」
生於斯,長於斯。土耳其人的憂愁是如接受天命般,默默接受城市的面貌和命運,垂首在一個時代巨輪的轉動下。
(本文原刊於報章專欄《開卷樂》,此為加長版,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