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保瑞專訪1|由《狗咬狗》到《九龍城寨》的自我否定與再創造
【專訪】2024年的香港電影圈,眾多光環聚焦在《九龍城寨之圍城》。這部電影不僅票房勢如破竹,更在口碑上贏得一致讚譽。觀眾在戲院裡為「城寨四子」的情誼動容,而在場外,也逐漸聽到討論聲:「鄭保瑞,是不是變得溫柔了?」
無論是《恐怖熱線之大頭怪嬰》中詭譎的都市怪談,《熱血青年》裡挑戰禁忌的偏鋒恐怖,還是《狗咬狗》那份彷彿要燒穿銀幕的憤怒,以至《智齒》中令人窒息的絕境,鄭保瑞(瑞導)的名字長久以來都與「暗黑」、「暴力」這些詞彙緊緊綑綁。然而近年來,他的電影似乎「溫柔」了許多。
這份「溫柔」從何而來?面對這個問題,鄭保瑞回答:「這個評價呢,兩面看。但每個作品都不會騙人,肯定呈現當下,看你怎麼看待世界。」要理解鄭保瑞的「當下」,必須先回到他的「過去」。
在片場中學會處理戲劇
19歲,鄭保瑞入行,從場記做起。「紅褲子」出身,跟過林嶺東、杜琪峰、王晶等多位風格迥異的導演。在香港電影工業仍在高速運轉的黃金年代末期,年輕人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只能埋頭做事。
「你說故意偷師……其實沒有,」他回憶道,「在晶哥(王晶)那裡,半年拍了五部戲,你怎麼吸收?你還是做好本分吧。」那是一種極速、執行層面的高壓訓練,像海綿一樣被動吸收,根本來不及消化。「晶哥的公司讓你快速成長,那種快速是你想不到自己可以做到的。」
如果說王晶給予的是填鴨式極限訓練,那杜琪峰則為他打開了「創作」的大門。當他第一次執導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匱乏。他形容自己當時的狀態是「很少牽涉到創作,製作層面做得多」。他懂得如何讓一部電影被「完成」,卻不知道自己想「創作」一部怎樣的電影。正是這份對創作的渴求,讓他回到了杜琪峰身邊。
做副導演,本質是服務,是協助導演將腦中世界具現化。他觀察杜琪峰如何處理戲劇、如何與演員建立關係、怎樣執行劇本。他意識到,自己過去所學多為解決問題的「術」,而杜琪峰所展示的是一種將個人意志貫徹到底的「道」。
他形容杜琪峰在現場調度猶如「變魔術」,有著難以複製的直覺。「我問過他:『導演你現在是分析多,還是本能直覺多?』」這個問題其實也是他對自己的提問。多年後,當問到他是否也擁有了那種直覺時,他坦言:「有屬於我自己的直覺,但我不敢說已經達到那種境界。」
「我慢慢理解到電影是什麼,電影裡角色的作用是怎樣。」這段經歷,連同林嶺東電影中那種寫實的暴力美學,如養分般被他無意識地吸納。「在回想過程裡才慢慢醒悟,原來你看過這些東西,才覺得有用。」
《狗咬狗》與《智齒》
2006年《狗咬狗》是鄭保瑞風格的一次大爆發,也奠定了他在影迷心中「暗黑系導演」的地位。電影中,陳冠希飾演的柬埔寨殺手和李璨琛飾演的邊緣警察,在香港這個水泥森林裡展開了一場野獸般的困獸之鬥。那種骯髒、黏稠、不留餘地的絕望感,至今仍讓人記憶猶新。
「我經常說,我不是用技巧,是要用那種『火』去完成。」鄭保瑞口中的「火」,是一種源自內核的憤怒與衝動。他坦言,那是一種創作上「沒有思考」的狀態,一切全憑本能驅動。「那種『火』推動我能夠忍耐、爆發、保持著去完成。」
這團火燃燒的是年輕的憤怒,對世界直接而不加修飾的看法。他直言,就算今天再拍一次,也未必會是同樣的處理方式。「就是長大了。我對這個世界可能還有憤怒,但現在會給自己多三分鐘想想,沉澱三分鐘,才做這個決定。」
這種轉變最體現於2021年《智齒》。如果說《狗咬狗》是橫衝直撞的「火」,那《智齒》則經過了更精密的計算。電影中,劉雅瑟飾演的王桃在泥濘與垃圾堆中掙扎求存的場面,其慘烈程度比《狗咬狗》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以「折磨」劉雅瑟的那場戲為例,剖析了自己的進化:「我這樣逼她演,我絕對預計到她在後面會崩潰,是逼出來的。」鄭保瑞毫不諱言,「到第三個take她已經放棄了,說我不演了;第四個take就說『我真的不行了。』然後我讓她休息,三五分鐘後逼到極限之下再休息。」
為何如此執著?「因為頭兩個take為什麼不行?就是她經過思考,經過設計,你是看得到的。但當你要洗走這個設計的味道時,就要經歷這種痛苦、到崩潰、到重生。」他要的是演員在極度疲憊與崩潰後,流露出連自己都預期不到的真實感受。「我知道演員可以,我說你做多一個take,可能就會有一些你自己想像不到的東西出來。」
鄭保瑞依然在「搏命」,只是方式變了。他不再僅僅滿足於情感宣洩,而是開始思考如何「想方法做」,去提煉出他想要的、最極致的真實感。他總結:「只是當你越理解這個世界的時候,有些事情越難。但不是代表不做呢?都做,但是有難度,你要想方法做。我覺得這是我這十年八載的成熟。」
而促成這份「成熟」的,是一段長達十年的「迷失」。
北上十年
在《狗咬狗》之後,鄭保瑞的創作履歷出現了一個看似令人費解的轉向。他揮師北上,接連執導了三部《西遊記》系列魔幻大片。這些電影在商業上獲得了空前成功,累計數十億票房,將他推上了華語電影圈一線商業導演的位置。但巨大商業成功背後,卻是導演個人創作上的巨大打擊與迷失。
「這十年對我有什麼得著呢?就是令我知道我再拍這些下去,就會忘記自己有多喜歡電影。」他如此說道。在龐大工業體系、複雜利益博弈和以億計的製作規模中,導演的個人意志被壓縮到最小。他形容自己當時的狀態是「將自己很收埋(收藏起來)」,職責更像一個高效的項目管理者,而非一個創作者。
「很荒謬的戲,拍得這麼差,有十一億票房破了紀錄,你怎樣呢?你唯有繼續走下去。」他形容那段經歷像命運中一件你「擋不住」的事,只能選擇接受,然後走下去。他解釋拍攝《西遊記》時的狀態:「我只是在做一個爆谷電影(Popcorn Movie),跟自己說導演的心理著墨不要那麼重。」這種自我壓抑,讓他幾乎失去了創作觸覺。
然而,正是這場長達十年的「挫敗成長」,成為他創作生涯中最關鍵的轉捩點。「也是這十年導致我儲到這個力量去拍《智齒》。我把心一橫說我回來拍,才有《智齒》。」它讓鄭保瑞徹底認清了自己不喜歡什麼、不想做什麼,從而更堅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抓住的是什麼。沒有那十年的「迷失」,或許就沒有後來風格如此極致、個性如此強烈的《智齒》和《命案》。
在《九龍城寨》找到平衡
回歸香港影壇後,鄭保瑞先後交出了《智齒》與《命案》兩部風格極為強烈的作品。前者的黑白影像帶來他個人風格的回歸;後者則與銀河映像再度合作,深入探討了他鍾愛的「宿命」母題。
而《九龍城寨之圍城》則展現了一種溫暖與熱血。鄭保瑞坦言當時劇本「很虛」,找不到能讓他全情投入的核心,直到他抓住了一個關鍵支點——故事的年代背景。他將年份精準地定在1983至1984年。
這個年份是整個創作的靈魂所在。「因為這一年真的決定了香港的命運,和城寨命運的一年,」鄭保瑞語氣篤定,「這是風雨飄搖的一年,大家身份了出現迷失,這很重要。」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的簽署為香港未來劃下定案,也預示了九龍城寨即將清拆的命運。這個充滿不確定性、宿命感和身份迷惘的時代背景,正是鄭保瑞最擅長處理的母題。
「當然技巧上你知道怎麼處理,但你好像要找到一樣東西,才可以推動自己拍得好,要找得到一樣東西來投入。」有了這個堅實的內核作為根基,他才敢於放手去建構表層的商業元素。「我只是覺得可以有不同的動作片,某個程度留在動作片裡,留一部分給自己。」鄭保瑞如此剖析自己的創作策略。
他開始將個人觀點注入商業電影當中。「慢慢我感覺到原來觸碰了一些東西。」觀眾在為「城寨四子」友情喝采時,也隱約感受到了那份屬於香港的、關於「留下」與「離開」的集體情緒。《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成功,標誌著鄭保瑞找到了一種更成熟的創作方法。他不再需要在「藝術」與「商業」之間二選一,而是在商業大片框架內放入自己的印記。
這份成功自然引來了外界對續集《龍頭》與《終章》的無限期待。對此,鄭保瑞透露,目前兩個劇本正在同步鋪排,因為所有故事都互相勾連。而經過多番衡量,暫時的方向是先拍《終章》,但場景已經拆除,這意味著新的創作挑戰。「第二集也會有城寨,我們一定有城寨,」他篤定地說,「但我們在挑選一個什麼樣的城寨。它好像很熟悉,但比上一次多了一些東西,怎樣能令我們觀感上有不同?」這樣一個經歷了風雨、有所沉澱的城寨,或者是鄭保瑞在下一階段需要繼續尋找的新平衡點。
作品的第二次生命
當作品離開戲院,進入家庭,導演的創作意圖能否被忠實還原,成為了作品的「第二次生命」。對於一個在光影、色彩上如此偏執的創作者,鄭保瑞坦言,在家觀影本身就是一場「掙扎」。
「(在家觀影時)會有很多東西騷擾你,是不是?可能有人突然開燈,突然有人叫你、電話響......」他苦笑道。但最大的敵人往往來自屏幕本身。「我在家裡看電影,最經常是找不到一個位置避開那兩盞燈。等你終於投入到電影時,突然來到最重要那個特寫,他的眼睛就反到那個燈,你就會『唓……』,真的很影響。」正因如此,當他接觸到Samsung採用啞光顯示屏的電視時,首先解決的就是這個痛點。「你一看就看到,它沒有反光,是磨砂面的,至少解決了這個問題。」
對他而言,這不僅是技術,更是對創作的尊重。「畫面是重要的。譬如顏色,都思考過的,每一場戲都用什麼顏色、什麼比例去處理,就是希望觀眾跟我們同步到情感。」他強調,色彩承載著導演的「動機」,因此一個能忠實還原色彩的屏幕至關重要。「當你轉了色溫,暖一點,那可能感覺又不同了。」
他最終希望的是培養更多真正「喜歡看電影」的觀眾。「不要覺得電視你家裡欣賞到,就不入戲院。當大家能夠培養多些人看電影的習慣,其實對我們一樣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