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度妍《櫻桃園》劇評:百年經典成韓式群像劇 映射資本主義困局
【櫻桃園/全度妍/朴海秀/亞藝無疆/舞台劇/劇評】在劇場界,改編契訶夫(Anton Chekhov)的作品向來是艱鉅挑戰。這位俄國文豪的劇作以對人性的洞察、對時代變遷的捕捉,以及既是喜劇又是悲劇的筆法聞名。其中,他最後一部劇作《櫻桃園》(The Cherry Orchard)更是經典中的經典。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讀者請自行斟酌。】
故事講述一個沒落貴族家庭,因無法面對現實,最終失去承載著家族榮光與童年回憶的櫻桃園。不僅關於家道中落,更是預示舊時代將終結,新時代必然來臨。一百二十年過去,當這個屬於19世紀末俄羅斯的故事,被澳洲鬼才導演西蒙.史東(Simon Stone)移植到2025年的首爾,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由「康城影后」全度妍與《魷魚遊戲》男星朴海秀領銜主演的韓版《櫻桃園》,交出了一份頗具時代感的答卷。不僅是將劇目韓國化,更可以說是對原作的一次現代「仿寫」。
從俄國莊園到首爾豪宅
契訶夫筆下的貴族地主柳苞芙(Lyubov),在韓版中化身為財閥家族千金宋道英(全度妍飾)。她不再是從巴黎揮霍歸來,而是結束了在紐約五年的逃避生活,回到首爾那座由父親在她16歲生日時所贈的玻璃大宅。這座豪宅,便是當代的「櫻桃園」。
在這座大宅中,還有其不諳世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兄長宋在英(孫尚奎飾)。他們所面對的,不再是解放農奴後崛起的商人,而是代表著新時代韓國資本力量的黃斗植(朴海秀飾)。
黃斗植的身份設定不再是農奴後代,而是宋家前會長司機的兒子。他童年時曾被宋道英溫暖以待,這份恩情成為他向上爬的動力,同時也像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讓他即使功成名就,內心深處仍擺脫不掉那份自卑感。
導演兼編劇Simon Stone巧妙地將百年前的俄國故事移植至當代首爾,成果不僅沒有違和感,其在地化的處理更是令人驚艷。他身為澳洲人,卻對韓國文化的細節、語言幽默掌握得極為精準,足見其對文本深度消化後再創作的功力。
劇中,當黃斗植苦口婆心勸說宋在英兄妹面對現實、賣掉部分家族產業以解決財困時,被後者以絮絮不休的陳年往事打發。黃斗植終於崩潰,對著彷彿陷入時間循環的宋在英怒吼:「你就跟牆上那小鳥掛鐘一樣,卜咕、卜咕,Fuck You!(뻐꾸,뻐꾸,박규!)」可以看到Simon Stone甚至能玩轉諧音梗,對韓式英文做出調侃,也為劇目帶來更具現代氣息的喜劇效果。
劇中那段複雜的三角戀,更是充滿了熟悉的韓劇味道。熟悉原著的觀眾會知道,契訶夫筆下已有女僕杜尼亞莎(Dunyasha)、笨拙的葉彼霍多夫(Yepikhodov)和自大的僕人雅夏(Yasha)之間的情感糾葛。
而在這個版本中,就變成了女傭度娜、「備胎」司機藝彬與「渣男」秘書李主東的拉扯。三心兩意的女孩、不願給出承諾的「愛無能」精英男、默默守候最終卻「棄船逃生」的工具人,都像是我們在韓國戀愛綜藝或偶像劇中看過無數遍的經典人設,極具當代感。
不過,與其說這是老生常談,不如說是導演巧妙地證明了:那些我們以為屬於當代的「人設」,早已在文學經典中出現,只是換上了不同外衣。
無處可逃的玻璃囚籠
這次演出的舞台設計,是其好看的另一關鍵。整個舞台就是一座巨型的兩層高透明玻璃屋,所有故事都在這個空間內同步發生。
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莫過於導演將三個場景交錯並置:樓上,二女兒海娜正與男友邊東林嘗試親熱;樓下客廳,母親宋道英醉醺醺地躺在沙發上,甚至荒唐地為樓上的女兒加油打氣;而在屋外(舞台的更高層),則是女傭、司機與秘書正在激烈爭吵。
導演以聲音作為線索,讓觀眾的注意力在三個空間中不斷切換,完美呈現了這個家庭內部倫理的崩壞、慾望的橫流與溝通的徹底失效,創造出一種極具現代感的窺視與焦慮感。誠然,這種處理手法犧牲了「留白」,卻也精準地描繪了我們這個被信息、慾望和資本追趕,無處可逃、無暇喘息的加速時代。
這座玻璃屋的崩塌,在劇中以兩幕極具象徵意義的場景呈現。先是幕後人員手持鼓風機,將滿地黑色塑膠碎屑向上吹起,如同一場黑色的暴風雪,侵蝕著這座曾經的家園;待到黃斗植宣布買下房子後,他們則身穿工作服走上舞台,偽裝成搬家工人,將屋內的一切清空。台前與幕後的界線被打破,戲劇與現實在此刻完美融合,宣告了一個時代的落幕。
內斂 vs. 爆發
談及這次演出,兩位主角的表演絕對是核心亮點。全度妍時隔27年重返劇場舞台,她所飾演的宋道英,是一個極其複雜且難以駕馭的角色。這個人物的核心悲劇在於,她不是沒有意識到危機,而是選擇了逃避。她沉溺於過去的創傷(丈夫早逝、幼子意外身亡)與輝煌,用酒精和不合時宜的調情來麻醉自己。
這個角色沒有太多大開大合的戲劇性爆發,其難度在於如何用日常化的、細膩的表演,去呈現內心的千瘡百孔。這種「收」,或許比「放」更考驗功力。她精準地傳達出角色的虛榮、天真、自私與脆弱,人物可悲又充滿魅力,讓觀眾無法全然憎恨她,反而會對她那種不願長大的任性,產生一絲複雜的憐憫。
與全度妍的內斂形成對比的,是朴海秀的驚人爆發力。他飾演的黃斗植,是全劇最大的動能來源。他務實、強大,卻又被出身的自卑感所束縛。當他所有的善意提醒都被無視,最終親手買下這座莊園時,張狂的喜悅、復仇的快感以及對昔日恩人的愧疚以同時迸發,展現了演員驚人的能量,為劇情推進帶來了爽快的打擊感。
新時代的資本主義困境
契訶夫的《櫻桃園》寫於1904年,俄國第一次革命的前夜,空氣中瀰漫著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劇中的大學生特羅費莫夫,正是當時激進知識分子的縮影。在韓版中,這種革命的迫切感自然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當代社會中另一種意識形態的交鋒。
宋道英的女兒海娜(李智慧飾),從普林斯頓畢業後,正在紐約大學攻讀電影;她的男友邊東林(南允浩飾),則是一位不斷攻讀博士學位的理想主義者。他們代表了當代受過良好教育、信奉自由主義(Liberalism)的年輕一代,口中談論著改變世界,卻往往流於空談。他們與黃斗植所代表的實用主義、資本至上的價值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雖然將作品搬到當代,削弱了原作鄰近革命的歷史厚重感,卻也巧妙地映照了當下全球社會的普遍困境:在財閥文化與資本主義的進一步侵蝕下,階級固化、貧富懸殊,而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在現實面前又顯得何其蒼白。這齣劇不再是關於一個階級取代另一個階級的宏大敘事,而更是映照當代韓國,乃至整個東亞社會在高速發展後所面臨的困境。
導演曾說過:「在這個時代的香港,有人來看一齣澳洲導演改編自俄國劇本的韓國戲劇,已經是一個很偉大的連結。」或許這正說明了經典作品的生命力,改編的意義不在於一成不變全然復刻,而在於能與不同時代的觀眾產生新的對話。當我們坐在劇場中,看著首爾的故事,或許也會照見自身的焦慮與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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