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監製及導演專訪(上):拆解世界觀與角色設計之源起

撰文:梁嘉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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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電影/香港動畫】憤怒,是我們最熟悉的情感之一。但如果這份憤怒累積千年,甚至化為詛咒,我們又該如何自處?即將於下星期上映的香港動畫電影《世外》(Another World),便以此為引,講述了一個橫跨千年的神話故事。

《世外》海報(安樂影片)

這部耗時七年製作的作品,不僅入圍法國安錫、西班牙錫切斯等國際頂尖影展,更在金馬獎獲得提名,證明了香港動畫在創作能量上的巨大潛力。電影以絢麗的視覺風格,包裹著關於死亡、記憶與寬恕的深刻命題。

為此,我們專訪了監製兼編劇楊寶文(Polly)與導演吳啓忠(Tommy),深入拆解《世外》的創作旅程、世界觀與角色設計。

從《千年鬼》搭建核心概念

一切故事,都有一個原點。《世外》的原點,在十年前北京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當時旅居北京的編劇楊寶文(Polly),每天目睹著人們為了過馬路而爭吵、推擠。「那種憤怒,並非與生俱來,而是被環境與生活壓力所逼出來的。」這份日常觀察,讓她開始思考「憤怒」的本質,也就是未被排解的怨氣與不甘。

為了替這種沉重的情感尋找一個出口,她想到了「輪迴」。「如果生命不只一次,今世的苦與怨,是否就多了一個被理解與放下的可能?」這個概念,能將個人的痛苦,放置在一個更宏大的時間尺度中去審視。

確立了「憤怒與輪迴」的核心命題後,Polly一直在尋找故事的具體形式,直到2016年,她遇上了日本作家西條奈加的小說《千年鬼》。書中引領亡魂投胎的靈守「小鬼」,以及充滿怨恨的亡魂「小妹」,完美承載了她想探討的主題。更重要的是小說裡「鬼之牙」的概念:當怨恨積累到極致,會具象化為獠牙,將人變成怪物。

「這個形象化太精彩了,」Polly解釋道:「劇本寫一百次『憤怒』,都不及讓觀眾看見角色長出獠牙來得直接。」於是,《千年鬼》成為了劇本的基石,Polly在其中融入自己對輪迴與釋懷的思考,搭建出《世外》的初始世界觀。

為何必須以動畫呈現?

有趣的是,作為實拍電影出身的監製,Polly最初也曾想過將《世外》拍成真人電影。但在構思過程中,她發現了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一個戴著面具的小孩引領亡魂,這樣的設定在真人電影的語境下,太容易被歸類為驚悚片。無論我怎麼找演員,大家都會覺得我是在拍鬼片。」

《世外》劇照(安樂影片)

「我很不想觀眾帶著預設去看這部電影,」她強調,「它不是一個類型片,它就是故事本身。」這個創作困局,讓她想起了日本動畫大師今敏的作品。「他的故事很複雜,你分不出類型,但它異常好看,也能傳達很深層的訊息。」動畫的自由度,成為了破局的唯一可能。它允許創作者在奇幻、恐怖、溫情之間自由遊走,建構一個純粹屬於故事本身的維度。

《世外》劇照(安樂影片)

尋找夥伴的過程,Polly笑稱帶有幾分「宇宙法則」的神秘色彩。她在觀看港產片《今晚打喪屍》時,被其出色的動畫片頭所震撼,而她口中那位「厲害的動畫導演」,正是吳啓忠(Tommy)。透過朋友牽線,一頓飯局後,便成就了這段合作。

《世外》監製兼編劇楊寶文表示,希望觀眾不要帶著預設去看這部電影。(攝:黃寶瑩)

Tommy的出現,也恰逢其時。他坦言,當時正渴望創作廣告以外的作品,Polly的劇本觸動了他。「我對於輪迴這件事,我也有很多想法,我也有很多幻想。」但最打動他的,是故事中「守護」的核心。「我們經常說小鬼是『千年兵』,他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他義無反顧地去守護要保護的人,這一點我覺得我很被他感動。」

不同神話美學的融合與再創造

《世外》的美學,是一場東西方神話意象的融合與再創造,或用主創們的說法,是一次「炒埋一碟」。

《世外》劇照(安樂影片)

主角「小鬼」的骷髏面具,參考自西藏慶祝生死循環的「骷髏舞」(Citipati,尸陀林主)。「藏傳文化中,死亡是值得慶祝的,因為它意味著新的開始。」Polly解釋道。Tommy則打趣道:「是啊,像AKB要畢業一樣。」

Tommy補充,他們參考了節慶中人們穿戴的骷髏服飾,「那種手工感、有點陽春的質感,反而透出一種可愛。」於是,小鬼的形象便在可愛與恐怖之間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世外》劇照(安樂影片)

而面具上的裂縫,並非殘缺,而是Polly刻意為之的「可能性」。「就像嬰兒的腦囟還沒『埋口』,那我就覺得,那個面具還沒『埋口』。這代表有可能性,它才會對人性有好奇心,去探索一些可能性出來。」

其他神祇的設計也充滿巧思,武功高強的守護者「黑天」,原型是印度教的「大黑天」(Mahakala)。Tommy將其形象轉化,四臂、頭部化為煙霧,發怒時則燃起火焰。而掌管世外的「天女」,形象則參考了梵文文字的抽象形態。「我很喜歡看那些梵文,他們寫的大日如來也好,或者觀世音菩薩,很多東西其實是好像一個人的形狀。」Tommy說。

「其實我們兩個都不是佛教徒,」Polly坦言,「我們參考他們這些神使都是因為他們很有型,很好用到在動畫中。而其背後的哲理,也能幫助我們思考人生。」

電影內的「世外」源起於墨西哥沙漠?

電影中的「世外」,是一個沒有人類文明痕跡、純粹由大自然構成的奇異之地。它色彩絢爛,景觀壯麗,與死亡的沉重主題形成強烈對比。

《世外》劇照(安樂影片)

這個世界的靈感,源自Polly一次在墨西哥「神聖沙漠」的經歷。「那裡很靜,靜到一個點,人和大自然可以溝通。」她在沒有GPS的情況下獨自一人在沙漠行走,卻絲毫不感畏懼,內心有聲音告訴她「你會走到回去」。她將那份感受,轉化為電影中萬物有靈、信念即真實的空間氛圍。

而戲中代表「重生」意象的瀑布,同樣源於神話與個人體驗的結合。Polly從書中得知「穿過瀑布可以重生」的古老傳說,而Tommy則認為瀑布的壯闊能凸顯人的渺小,其流動的水亦帶有神聖與超越時空的意味。「水是可以擺脫了空間的東西,它突然之間好像沒有了時間性在裡面。」

《世外》劇照(安樂影片)

至於為何用如此絢爛的色彩去描繪沉重的死亡主題?「坦白說,是個人口味,也是一種創作選擇。」Tommy解釋,「如果我要將它描繪成黑暗陰沉,那看鬼片就行了。用一種更歡快、更具生命力的態度去描述死亡,或許觀眾會更願意去正視它。」

為了營造獨特的質感,團隊更刻意在畫面中保留了手繪的筆觸與顆粒感。「我們將一些線條『炸開』,變成更粗糙的粉粒質感,」Tommy解釋。這種帶點童真、彷彿插畫書的質地,最終構成了《世外》獨有的視覺語言。

《世外》劇照(安樂影片)

在這個喧囂、急躁的世界,兩位創作者用七年時間,深入探索憤怒與寬恕,才成就這樣一部作品。電影沒有給出關於「如何放下」的標準答案,卻提供了一種解答:或許,真正的釋懷,並非遺忘,而是在理解了憤怒的源頭之後,選擇與之和解共存。在無盡的時間長河裡,所有的怨與恨,終有機會化為塵土,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