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監製及導演專訪(下):為角色尋找配音,重要的是其氣質
【專訪/電影/香港動畫】七年,足以讓一個嬰孩長成學童,也足以讓一個夢想從萌芽到開花結果。但對於香港動畫電影《世外》(Another World)的團隊而言,七年則是一場漫長的修行。
這部作品不僅超越了《麥兜》系列單部電影的金馬獎提名紀錄,榮獲三項大獎提名,更在「動畫界奧斯卡」法國安錫影展入圍主競賽單元。其北美發行權,更由發行過《蒼鷺與少年》的奧斯卡得獎發行商GKIDS拿下,足見其國際份量。
在掌聲與榮譽背後,是監製兼編劇楊寶文(Polly)與導演吳啓忠(Tommy)對創作的堅持。上篇訪問我們拆解了《世外》的世界觀以及角色構建, 本次專訪,我們將與兩位主創深度對談製作、融資與選角的幕後,也談談他們最想傳遞給這個世界的訊息。
從短片到長片製作的巨大鴻溝
《世外》從一部14分鐘的短片,擴展成近兩小時的長片,體量放大了近十倍,挑戰更是幾何級數的增長。「做短片,就像在寫一本小簿子,」Tommy如此形容,「你要修改,打開簿子,找到那一頁,擦掉重寫,很快就能改完整本。但做長片,就像從屯門坐巴士去尖沙咀,路途遙遠,牽一髮而動全身。」
這種直觀感受上的巨大差異,源於動畫長片工業化流程的複雜性。「有時候我只是想將一個鏡頭拉長一秒,這件看似微小的事,卻需要啟動一整個鏈條:我要跟美術部溝通、通知上色組、動畫組要重新製作,音樂與音效部門也需同步調整,所有環節都緊密相扣。你無法再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地『邊做邊改』。」
過去習慣在最後一刻仍在打磨細節的Tommy,必須學會一種全新的工作模式:在宏觀規劃下,保持局部的有機性(organic)。「我們的製作不是完全線性的,有些部分做好了,有些還沒開始。但當回顧時,若發現繼續下去會導致後續劇情出現矛盾,便會陷入兩難。」
他描述了創作過程中的掙扎,「我們只能將已完成的部分視為『禁區』,不能再碰,然後在中間的扣連處不斷游走、修改。所以即使有了劇本和分鏡,中間的變數依然極多。直到配音、甚至混音的最後一刻,我們都還在思考如何剪輯,如何讓故事更好。」七年的製作週期,不僅是對技術的考驗,更是對團隊心態與耐力的極致磨練。
作品被中東投資者一眼相中
作為獨立電影人,Polly習慣了帶著項目在世界各大創投會上尋覓知音。在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獲獎後,她敏銳地瞄準了東京國際電影節一個專為動畫而設的市場。三天,四十多場提案,而轉捩點,源於一次看似隨意的「Cold Call」。
「因為別人不認識你,只能靠自己主動出擊。我在名單的『A』字頭裡,隨意選了一些名字,很多中東人的名字都以『A』開頭,就這樣,我們約見了一位沙地阿拉伯的投資者。」Polly笑著回憶。
當他們講述完這個關於東方輪迴、生死循環的故事後,對方的第一反應讓Polly和Tommy當場「O嘴」(目瞪口呆):「他非常肯定地說:『我覺得這個項目在中東一定會很受歡迎。』」
Polly坦言當時內心充滿疑惑:「我心想,你真的明白故事在說什麼嗎?我們講輪迴,但伊斯蘭教是沒有這個概念的。」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我們的故事元素,會不會跟你們的宗教有所抵觸?」對方卻一派輕鬆:「不用擔心,我們這裡的人很習慣看Netflix,知道這是外國文化,不會視為冒犯。」
「我們每一步都感到很震驚,」Polly說,「從沒想過一個講輪迴的香港動畫,會被中東的投資者如此看好。他比我們自己還要確定這個項目會成功。」會議結束後,兩人並未抱太大期望,但幾天後,他們接到了「老闆想見你們」的電話。在短短兩三個月內,合作敲定,他們踏上了前往沙地阿拉伯的旅程。
Tommy補充道,這次合作也與時代的變遷密不可分。「我們去的時候,沙地阿拉伯剛剛對外開放不久。他們告訴我們女人開始可以開車,國家正在大興土木,為世博和奧運做準備,希望在文化和基建上與世界接軌。」這家投資公司,正是將《鬼滅之刃》等日本動畫正版引入中東的先驅。「他們是第一家投資動畫電影的公司,而我們,是他們的第一個項目。」
這段合作最有趣的插曲,莫過於他們第一次聽到阿拉伯語配音的反應。「我們完全無法判斷情緒,」Polly笑得合不攏嘴,「小鬼這個角色,本應是木訥、呆板、不懂人情的,但阿拉伯語的音調非常高昂,充滿激情。我們聽的時候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Tommy則從另一個角度解讀:「但你若當作日文來聽,其實情緒是到位的。能感覺到那班配音演員非常用心,充滿熱血。」
配音尋找的是一種「氣質」
近來,社交平台上關於電影配音的討論時常聚焦於「明星效應」,但《世外》創作團隊的視角,顯然在另一個維度。
「這個項目最珍貴的地方,就是它由始至終都是我們想像中最好的模樣,」Polly表示,「不只是配音,包括音樂、音效、美術設計,每一個部分都是我們反覆商討後,認定對故事、對創作最好的選擇。我們很感恩能有這樣的創作自由,也希望這份純粹的創作初心能傳達給觀眾。」
將焦點放回主角「小鬼」和「小妹」,導演Tommy詳述了選擇鍾雪瑩和蔡曉童(童童)的原因。「小鬼這個角色本質上是『木獨』(木訥)的,他是在學習如何成為『人』的過程中,情感才慢慢被點燃。這個轉化非常細膩,需要層層遞進。」因此,他們尋找的不是單純的聲音,而是一種「氣質」。
「我們需要演員懂得處理細微的情緒轉變。而鍾雪瑩和童童的聲音,我們一聽就覺得『是了,就是這種感覺』。她們的聲音很動聽,而且具備我們需要的表演功力。」Tommy形容那種契合感,不像是在「選角」,更像是一種尋回。他說:「就像找回了角色本來的記憶,感覺她們的聲音,本身就是一對。」
關於「放下」與「相信」
歷時七年,走過無數高山低谷,這部電影終於將與觀眾見面。當被問及最希望觀眾從中帶走什麼時,兩位創作者的答案,回歸了創作的初心。
Polly首先分享了她的兩個心願:「第一,我很想讓世界知道,香港有一位這麼厲害的動畫導演。我覺得我做到了,完成了這個任務。」她繼續說道,「第二,我希望能寫出一個故事,當你感覺這個世界很不濟、很糟糕的時候,它能成為一顆種子,在你心裡悄然開花,告訴你:『其實你是可以釋懷的,你可以放下。』它能成為你放下執念的養份。」
她坦言,這個目標能否達成,無法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判斷。「或許這顆種子要等到十世之後,在某個離奇的時刻才會開花。我不知道,但我真心希望如此。」
Tommy則是詮釋了他對「放下」的理解。「真正的放下,是當你了解到,所有事情的發生,都需要你的『意念』和你的『緣份』相互契合。如果當下兩者無法並存,不代表那件事是錯的,也不代表它永遠不會發生,只是在龐大的時間尺度裡,你不知道它何時會發生而已。」
他總結道:「可能要過很多年,甚至等你化為塵土之後,那件事才會圓滿。因此,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相信你這一刻的善良,它一定會流傳百世。只要時機對了,美好的事情總會發生。當你懂得了這一點,你也就懂得了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