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蘭時間6月24日午夜剛過了沒多久，人們都在觀望着伊朗前幾個小時對於卡塔爾烏代德美軍基地（Al Udeid Air Base）的14枚導彈攻擊會有什麼後續發展，但是特朗普在說完伊朗的攻擊是「非常弱的回應」後很快就說美伊已經達成完全停火的協議、大約6個小時後就落實，震驚了世界。

停火三小時又再開火？

雖然伊朗外長阿拉格齊（Abbas Araghchi）一開始說「沒有協議」，而德黑蘭也不斷傳出爆炸聲，伊朗亦陸續向以色列發動了5輪導彈攻擊，但是真的是到大約6個小時之後（德黑蘭時間早上8點左右），伊朗官媒聲稱伊朗的最後一輪導彈攻擊已經結束，特朗普也很快在Truth Social上面宣布「停火現在已經生效，請大家不要違反」，而以色列其後也聲明接收停火。

然而，這一場特朗普稱為「12日戰爭」的伊以戰爭是否真的能在第12天停下來，卻尚待觀察。

停火落實後三個小時左右，以色列指責伊朗再次向以色列發射了兩枚彈道導彈破壞停火，以色列國防部長卡茨（Israel Katz）更指責以色列國防軍（IDF）對此作出有力回應。（伊朗否認此指控。）

不過，到本文出街之時，以色列還未有強烈報復伊朗。這種停火後的動武，可能是伊朗內部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強硬派所為，意在破壞停火，只要特朗普繼續施壓以色列節制，而從密室重新走出來的伊朗政府領導層也用力施壓下面的人，雙方還是有很大可能繼續維持停火的。

兩天前才轟炸了伊朗核設施的特朗普，如今已為自己重新戴上「和平締造者」的帽子，在Truth Social上面高呼「和平與和諧」（Peace and Harmony）。也許，他真的覺得自己拿諾貝爾和平獎有望－－巴基斯坦近日為了討好特朗普就正式為他提出了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

事實上，這次停火是戰爭局勢使然，並非特朗普有什麼特別的功勞，當中有出於伊朗的近因，也有出於整體形勢的大背景。

伊朗的「溫柔」

在當地時間6月23日晚，伊朗選擇了用「溫柔」的方式來報復美國，沒有封鎖或阻礙每天有2,100萬桶石油經過的霍爾木茲海峽（Strait of Hormuz），沒有動用剩餘的「抵抗軸心」勢力（也門胡塞、伊拉克親伊武裝）跟伊朗自己聯手去大規模攻擊美國遍佈中東的軍事基地，而只是用極具象徵性的14枚導彈－－跟美國22日空襲伊朗所用的GBU-57巨型鑽地彈數量一樣－－打擊了位於卡塔爾的美國中東最大軍事基地，還在攻擊前一個小時先提前通知了卡塔爾，讓後者通報美國並暫時關閉空域，而美國其實一週之前就已經把這裏貴重的軍備撤走了。

最後，伊朗官方宣傳攻擊對烏代德美軍基地造成了嚴重破壞，但其實美國跟卡塔爾把14枚導彈中的13枚擋了一下來，另外一枚則沒有射準，沒有造成人員死傷，只在多哈上空讓人看似驚險到看到防空攔截器擊中導彈和導彈碎片墜落的場面（例子如以下影片）。

這次攻擊的嚴重程度甚至可能比2020年伊朗對於美國殺死革命衛隊「聖城軍」指揮官蘇萊曼尼（Qassem Soleimani）的報復更低（當時至少對100多位美軍造成腦創傷）。

投資者一看到伊朗這種規模的打法，馬上一致認定中東局勢不會升級，布蘭特（Brent）原油期貨價格幾個小時內就從每桶約76美元一度跌到低於每桶69美元，基本上回到6月13日以色列對伊朗發動戰爭之前的水平。

伊朗這一種「溫柔」的回應直接為停火創造了契機。

根據Axios的報道，伊朗在攻擊烏代德美軍基地之後透過卡塔爾通報美國表示不會再發動攻擊、其對美軍空襲的回應已經結束，美國其後也回應了伊朗，強調美國不會對伊朗的攻擊採取軍事手段回應，而且準備好重啟核問題談判。其後，美國就跟以色列，卡塔爾也跟伊朗開始討論舉體的停火條件。

起初，各方對於停火條件的描述都不一樣。特朗普的說法是先叫伊朗停火，12個小時後以色列進入停火，24個小時後正式達成停火。但伊朗外長阿拉格齊則說要以色列在德黑蘭時間24日早上4時前停火，這樣的話，伊朗就不會繼續攻擊以色列。

前一天晚上，以色列大規模的打擊了德黑蘭的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和伊朗國內安全部隊的建築，以及以囚禁政治犯聞名的埃溫（Evin）監獄，還有像導彈發射台等的各地不同軍事目標，攻擊規模跟烈度明顯較強。

對於特朗普「停火協議」的說法，以色列一開始卻沒有哼聲。可是，天亮之前，以色列大體上就停手了。相較之下，在早上4時的「伊朗限期」後，伊朗還繼續向以色列一連發射了5輪導彈攻擊，規模也比過去一陣子大，似乎是要用行動去反駁特朗普口中「伊朗先於以色列停火」的條件。

整體而言，23日晚到停火落實之際，伊以雙方的行動也好像想要趁戰爭結束前作出最後重擊一般。

在以色列還在承受伊朗最後一波攻擊的時候，伊朗的國營電視台就宣布：「伊朗這個高貴的國家，因為伊斯蘭革命衛隊成功的導彈行動，對美國的侵略作出了回應，並對敵人強加了停火……特朗普以懇求的語氣，要求在錫安主義敵人（按：指以色列）強加的戰爭中實現停火。」

這個時候，雖然有一些有美軍駐紮的伊拉克基地受到無人機攻擊，但既然伊朗官方已經出口，大家已可以確定停火的時候真的是到了，只不過還有一些對以鷹派試圖破壞停火而已。

伊拉克美軍基地24日清晨啟動防空系統：

到特朗普其後宣布「停火現在已經生效」之後一個小時左右，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亦發表聲明確認以色列接受美國提出的停火，稱以色列已經達成了「獅子雄起」（Rising Lion）行動的所有目標，當中包括消除伊朗在彈道導彈和核方面的雙重威脅。

雖然前兩三個小時伊朗的導彈才剛擊殺了至少4位以色列人，但是在特朗普喊停之後，以色列極右也沒有太大反彈。例如代表極右的財政部長斯莫特里奇（Bezalel Smotrich）就一度大讚以色列已經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聲稱未來以色列將把所有力量放在加沙戰爭之上，消滅哈馬斯和救回人質。

即使此刻停火能否落實還未能完全確定，對於伊朗、以色列、美國而言這場戰爭都有在極短時間內停下來的客觀理由。

三個國家都無力為繼

首先，從伊朗的角度來看，停火是即時的需要。以色列去年10月對於伊朗的一波攻勢很明顯已經打掉了不少伊朗空防系統（即使當時伊朗強調自己沒有損傷），因而到其在本年6月13日發動空襲攻擊之際，幾乎是像進入無人之境一般，很快就取得針對德黑蘭等重要地區的空中優勢，可隨意打擊伊朗全國各處，甚至不必動用較昂貴的遠程導彈。12天以來，以色列只損失了一些無人機，但一架戰鬥機也沒有被擊落過。

以色列除了針對伊朗的導彈、導彈發射器、軍事基地、各類核目標施襲之外，還攻擊電視台、司法部、革命衛隊、巴斯基（Basij，民兵組織、常用來鎮壓示威）等不同政府部門的目標，試圖動搖伊朗伊斯蘭主義政府的管治架構，又大肆刺殺軍方高層和核科學家。

伊朗唯一能用來還擊的就只有導彈、無人機的遠程攻擊。雖然以色列特拉維夫（Tel Aviv）、海法（Haifa）、貝爾謝巴（Beer-Sheva）等大城屢次受到伊朗的遠程攻擊破壞，而以色列的空防攔截器再打下去也可能出現短缺，但至今12天以來除了海法的煉油廠以外，伊朗從來沒有擊中過有任何戰略重要性的地點，而且隨着時間推移，伊朗每次打擊以色列的導彈數量愈來愈少，恐怕背後確實有以色列集中清掃其西部導彈發射器等因素（以方稱已摧毀了伊朗三分之一至一半的導彈發射器）。

而且，伊朗在國際上也幾乎是處於獨立無援的狀態。俄羅斯和伊朗本年初才簽了戰略夥伴協議，2023年哈馬斯襲擊後，雙方更簽了包括俄羅斯S-400防空系統、Su-35戰鬥機在內的軍售，但俄羅斯至今還沒有把軍備送到伊朗手上。上周，普京（Vladimir Putin）被問及為何沒有軍援伊朗對抗以色列之際，他更稱伊朗沒有提出要求。

繼續跟以色列纏鬥下去，甚至以強硬手段回應美國的轟炸，恐怕只會是不切實際的情緒渲洩。最終，伊朗就選擇了吞下這一口氣，走上了「留得青山在」的道路。

其次，以色列看似強勢，但長遠打下去也有隱憂。根據一個以色列智庫的估算，如果以色列跟伊朗的戰爭維持一個月的話，其開支將高達120億美元，這相當於以色列GDP的超過2%－－就算我們假設當以色列空防攔截器耗盡後美國將會插手幫忙，以色列其實也難以同伊朗打一場持久戰。內塔尼亞胡自己日前就表明不會讓以色列陷入和伊朗之間的「消耗戰」。

伊朗的持續攻擊造成建築物毀壞已造成了以十億美元計算的重建成本，而且一般民眾也經常要走到防空洞避難，難以正常工作過活，也不是長遠之策。

從內塔尼亞胡的國內政治形勢來看，這次有了美國史上首次參戰助力以色列，看起來已經夠強硬，極右政客也明顯「收貨」，不強求以色列長遠和伊朗作戰下去。反正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還在持續，極右並沒有推翻內塔尼亞胡政府的理由。因此，內塔尼亞胡也有了接受停火的空間－－事實上，在美國參戰轟炸伊朗之後，內塔尼亞胡已經開始用過去式去描述其「獅子雄起」行動。

最後，對於美國而言，特朗普也不想搞出另一場「永久戰爭」（forever war），除了不會派士兵參戰之餘，也想盡量減免同伊朗開戰導致油價急升等外溢風險。

而且，這次轟炸伊朗的決定已造成MAGA派的內部分裂，特朗普有必要照顧當中的反戰意見－－副總統萬斯（J.D. Vance）、國防部長赫格塞思（Pete Hegseth）、國家情報總監加伯德（Tulsi Gabbard）全部也是反對美國軍事干預別國的前派駐伊拉克軍人，而在MAGA輿論中極具影響力的前霍士主持卡爾森（Tucker Carlson）、前特朗普軍師班農（Steve Bannon）全部也是反戰派。

因此，既然以色列加上美國的攻擊已經大舉破壞了不少伊朗的核設施，很可能把伊朗能發展出核武的時程延後了以年計的時間，這已經算得上是暫時達成了「阻止伊朗擁有核武」的目標了。

停火只是起點

然而，要長遠解決所謂的「伊朗核問題」，單靠武力是不足的。伊朗就算有不少核設施被毀，其技術知識還是存在的，重建核計劃只是時間問題。要避免未來以色列或者美國又再不定期以破壞核計劃為由向伊朗開火，長遠而言也是要回到像2015年奧巴馬（Barack Obama）時代達成的「伊朗核協議」（正式簡稱為JCPOA）。

在本年4月12日至6月12日的美國伊朗核問題談判當中，最大的阻礙就是伊朗有沒有權利保留在國內提煉濃縮鈾的問題。這個當然有其民用核能上的地緣政治考量來說，核電廠的建廠投入成本是很高，後來發電卻是便宜的－－可是如果濃縮鈾是要由外國提供的話，這種供應就變成了供應方手上隨時可以使用的籌碼，一旦不供應，核電廠的初始高額投資就要作廢。

從伊朗的維度來看，維持自主提煉濃縮鈾的權利更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要保留自行發展出核武的能力。這其實跟這次以色列發動戰爭之前的邏輯一樣：伊朗過去幾年長期處於幾周內就能提煉出武器級別濃縮鈾的階段，只是不真的去做而已。這種存而不用的能力對它而言也是一種地緣政治的籌碼，以及對於本國的安全保證。

奧巴馬時期其實也曾經施壓伊朗放棄自主提煉濃縮鈾，但是伊朗堅持這是它的紅線，所以最後的伊朗核協議並沒有把這種條款包括在內。加上伊朗核協議並沒有限制伊朗的導彈發展，因此一直被特朗普、共和黨人和以色列垢病。特朗普第一任期時就因此退出了伊朗核協議，向伊朗採取極限施壓的制裁，但最終也未能迫使伊朗屈服，甚至讓其核計劃向核武發展更推進了一大步。

如今，特朗普這麼強硬去空襲伊朗，從樂觀的角度來看，可能就是為走回奧巴馬路線鋪路，在國內營造出自己對伊朗非常強硬的印象，安撫親以的勢力，以免日後他真的讓步，繼續尊重伊朗自行提煉濃縮鈾的紅線，實際上重返奧巴馬伊朗核協議時，人家會嘲笑他是「奧巴馬2.0」、第一任期退出核協議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現在創造歷史地轟炸完伊朗後，特朗普就可以說，美國已經用武力完全摧毀了伊朗的核計劃，沒有人可以說他是走回奧巴馬路線。

然而，從悲觀的角度來看，特朗普可能在伊朗核問題上面只是見一步走一步，只是看到以色列空襲伊朗打得威風，因而不想置身事外而已，並不是真的有意圖以理性的妥協去解決分歧。到最後，他也有可能和他第一任期跟金正恩的那些新聞性很高的外交互動一樣，例如美朝元首首會、美國總統首次踏進朝鮮邊境之類，但對於朝鮮半島核問題到任期結束也沒有任何的解決辦法，甚至沒有任何認真解決的努力。

即使這次停火能夠持續，中東的長久和平還離我們很遠。停火只是一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