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曾採訪時遇襲受傷 沈綺穎:自由攝影師無保障但充滿挑戰

撰文:潘浩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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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子矮小、性格率直的沈綺穎是圖片社VII Photo Agency駐北京攝影師。2007年起,她從新加玻移居北京,一直關注基層勞工、人口販賣等社會議題,最為人知的紀實故事是《一個塵肺病家庭的愛與絕望》。她曾到訪陝西南部村落,採訪塵肺病患者何全貴的患病經歷,跟進故事4年,直至何病逝,引起外界對塵肺病的關注,而「何全貴」這名字亦成了塵肺病的代號。早前,她來港參與攝影講座,分享她的拍攝經歷。

沈綺穎作品《一個塵肺病家庭的愛與絕望》,鏡頭對準患上塵肺病的中國礦工何全貴,記錄他患病後的生活。(Sim Chi Yin / VII)

「攝影是我的『二奶』」 

「我從小便想當攝影師。我從倫敦讀完國際關係和歷史後,報社不希望我只是拍照,他們想我做文字工作者,他們重視文字新聞,多於視覺新聞。」沈綺穎曾在《海峽時報》工作近9年,經常邊做訪問邊拍照,難以專注用影像去說故事。「攝影是我的『二奶』。如果我要對攝影認真的話,我必需要辭職,與『二奶』結婚。」沈綺穎笑說。

18歲時,沈綺穎到《海峽時報》當實習攝影記者,決心成為紀實攝影師。後來,她取得奬學金,到英國倫敦大學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修讀歷史和國際關係。留學期間,她任職校報攝影師,不收分毫地幫小型慈善機構拍攝,一向關心基層市民的生活。「畢業前一年,由於當地的羅馬吉普賽人沒有牙醫服務,學生一起籌錢,去興建牙醫服務的設施。我拍攝羅馬吉普賽人的生活,又製作明信片,拍賣照片印刷品。」攝影讓她接觸受訪者,不再以問答的形式了解他者的生活,而是以鏡頭為藉口,介入受訪者的生命。

2001年畢業後,她回到新加玻,當了9年記者,專門報導印尼勞工議題,她一直希望新加波人關心外籍僱工。多次往返爪哇和雅加達報導印尼傭工的議題,撰寫大量報導及拍攝紀實照,製成《Long Road Home, The: Journeys Of Indonesian Migrant Workers》一書,講述印尼傭工受身體虐待、僱主拖欠工資以及非法和骯髒的宿舍。

沈綺穎從小便想當攝影師,由於報社不希望她只是拍照,因此在《海峽時報》工作近9年後才轉為全職攝影師,不久前來港分享其攝影經歷。(江智騫攝)

編輯眼中的「小辣椒」

雖然報導獲得正面回響,但因題材敏感,沈綺穎時常與編輯發生爭執,被稱為「小辣椒」,又被視為「左翼自由主義、西方教育家」記者,報導被上層篡改。

「我不是一個想爭吵不休的人,但他們想沖淡事實(water it down),因為這都是政治上不受歡迎的故事。新加坡政府與傳媒有緊密關係,傳媒經常支持政府計劃。如果我寫一些讓新加坡顯得糟糕的事,他們會因此而不高興。」沈綺穎指,編輯改動重要字眼,讓報導失去真確性。「當我撰寫『販賣人口』(human-trafficking)的文章時,我甚至不可以用『販賣人口』的字眼,編輯改用其他字眼,因為根據政府所言,新加坡根本不存在『販賣人口』的問題。」

沈綺穎作品《一個塵肺病家庭的愛與絕望》:何全貴拒絕與妻子米世秀在醫院見面,過了一星期才終於放下堅持,妻子亦來探望他。他根據醫生的指示練習吹氣球,以增加肺容量,夫婦二人好像小孩般單純互相捉弄和嘲笑對方。(Sim Chi Yin / VII)

從拍攝者到「照顧者」

筋疲力盡之際,她毅然辭去報社工作,參加馬格蘭基金會(Magnum Foundation)的攝影工作坊,跟隨美國著名攝影師Susan Meiselas,學習成為全職紀實攝影師。2011年,她到陝西採訪塵肺病病人,遇上礦工何全貴,他90年代在金礦工作,由於沒有戴上過濾口罩,工作時吸入粉塵,要經常洗肺,以致身體十分虛弱。「一開始,何全貴的妻子對我很有戒心,覺得一個年輕女子從北京跑過來,不知做什麼。他們以前接受過記者訪問,但卻沒有帶來生活改變。」

沈綺穎多次往返村落,某天接到他妻子的電話,得知何全貴病重,於是聯絡志願組織工作的朋友,最後籌得一萬元的手術費用。沈綺穎說,由她為何全貴籌錢起,她已經不再客觀地紀錄生命,而是成為何全貴的照顧者。四年間,她製成《一個塵肺病家庭的愛與絕望》的紀實圖輯,又製成多條影片,直至何全貴病逝。「與他們相處期間,我學習了很多事物,妻子無條件去愛她的丈夫,付出了很多,這段關係深深吸引裏我,令我不斷回去拍攝。」

沈綺穎作品《北京上班族》,記錄完成一天工作後擠巴士回家的上班族。(Sim Chi Yin/The New York Times)

攝影不僅是「索取」

在北京工作10年,沈綺穎亦到訪過十多個北漂住的地下室,以《北京地下的蝸居世界》的圖輯記錄基層的生活面貌,反映北京貧富懸殊的狀態。仔細檢閱沈綺穎的攝影,發現她喜歡捕捉基層温馨的一面,如情侶擁抱、母親餵哺等,正面描繪邊緣人物,與被攝者之間有種親密的信任。

她認為攝影師需先以誠意打動他人,「如何呈現自己,尊重他人及私人地方,是重要的。我很確切明白我來到這裏是為了拍照紀實,去講對方的故事。但有些學生不明白自己攝影的目的,遇上一點困難便很快放棄。」準備拍攝前,她先與人聊天,談生命、小孩、家庭,見面4、5次才開展拍攝。「這是雙向的,他們都很好奇去了解我,問我父母、新加坡、北京的生活等。如果我不打開自己,那麼我只是來到這裏去『拿取東西』而已。」

沈綺穎作品《金門》,記錄往返中國廈門和台灣金門的船,展現兩地的微妙關係。(Sim Chi Yin/VII/Redux)

「中國並非視覺吸引的地方」

沈綺穎在新加坡長大,一口流利普通話和英文,大學和碩士時期的論文題目為《毛澤東50年代的管治政策》,相比其他國際攝影師,更了解中國所發生的事。「I was the Chinese Mao’s Geek。我的種族是中國人,我懂得中文、中國人的文化;同時,我以外人觀點去看中國發生的事,是個有趣的內外共存的角色。」駐京十年,沈綺穎深入了解中國的政治、歷史,而新加坡的成長背景令她更能抽離地去檢視社會。

問她中國難拍攝嗎,她坦然地說:「視覺上來說,中國並非很吸引,很難去拍攝、很多事情靜靜地發生,難用影像去傳遞;相比中東地區發生的示威,視覺上更刺激。有時候,我會羨慕在印度、拉丁美洲、非洲的攝影師,大體來說,當地人較隨和,事物顏色較豐富,沒有空氣污染。」沈綺穎說,很多人買緬甸的照片,較少人賞識她的北京照片。但她依然決定留在北京。她受過歷史學訓練,喜歡研究各地歷史,而在北京能拍到她感興趣的故事。

作為自由攝影師,沈綺穎一直堅持自己的夢想,她曾於2015年因拍攝而受傷,到現在還戴着特製手托。2015年,她受法國《世界報》所委託,在中朝邊境的圖們經濟開發區採訪,被朝鮮女工粗暴地搶奪相機,右手大拇指的韌帶被撕,一年多不能工作。而《世界報》只給予第一次手術的費用,讓她生活起了突如其來的轉變和困難,第一次後悔成為自由攝影師,「自由攝影師沒有太多的保障,但我覺得這生活依然充滿挑戰,是很充實的事。」

沈綺穎曾於2015年因拍攝而受傷,到現在還戴着特製手托。(江智騫攝)

攝影師profile

沈綺穎(Sim Chi Yin),畢業於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新加坡藉駐北京紀實攝影師,現為圖片社VII Photo Agency成員,曾擔任2016年世界新聞攝影大賽評審,攝影作品曾在《紐約時報》、《紐約客》、《國家地理》等國際媒體上發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