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三島由紀夫對於男色的壓抑式迷戀 投射在《禁色》的悠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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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編按】三島由紀夫本名平岡公威,曾三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在美國享有「日本的海明威」之稱。戰後日本社會氣氛壓抑,同性戀不被社會接受,三島意識到自己對男色的迷戀,卻無法在現實中滿足慾望,只能投射於文學當中,其作品《假面的告白》、《禁色》、《青色時代》等皆有露骨的同性戀描寫。

在禁忌的環境下,他亦將這種執著變成肉體的磨練,中年投入劍道訓練,打造自己渴求的身體,自此對他人的愛戀轉化為自戀。然而,自我的重新塑造也給他帶來不安與懷疑,這種掙扎也反映在他的作品當中。本文摘取自台灣作家楊照《追求終極青春:三島由紀夫 》第七章中的〈禁忌的同性之愛〉以及〈「像樣的」男人與贗品意識〉,仔細探討三島由紀夫在作品中的自我投射。

三島由紀夫與細江英公合作的「薔薇刑」攝影作品(資料圖片)

禁忌的同性之愛

日本一直都存在著巨大的社會控制能量,沒有人能自外於這個網絡。三島由紀夫在日本的社會環境中,長期有著身分不明的曖昧潛在悲劇性質。他從小是一個不像男生的男生,無論在身體或心靈上都相對脆弱,別說要在體育活動中得到成就,往往甚至根本無法參與。這種性質清楚地記錄在他自傳性的小說《假面的告白》裡。

他很敏感,能夠感受別的小孩感受不到的刺激,也就會感受到別的小孩感受不到的傷害。成長中他累積了很多痛苦,為了逃避凸顯自己的脆弱,所以到文學中尋找庇護,藉由人家肯定他的文學成就來取得安全感。

三島由紀夫從小就開始接觸藝文。(Wikimedia Commons)

連他和文學間的關係都帶著緊張:文學一方面讓他被世人看到,另一方面又讓他得以躲避。人們透過文學認識了三島由紀夫,卻也因而忘掉了還有一個原來的平岡公威。從小他得到的周遭大人評語總是:這個孩子怪模怪樣的,但寫出來的東西卻很厲害。

他的「怪模怪樣」就包括了特殊的性傾向。他很早就發現自己迷戀男色,尤其是男性陽剛的肉體對他形成了最大的吸引。受到日本社會的壓抑,他的性傾向表現為迷戀男色,卻不曾真的和其他男人有愛情或肉體關係。而且他還刻意維持了「正常」的婚姻與家庭外表。他一直讓對於男色的渴望保持為文學上的想像,而不是現實生活的反映。

1950年出版的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新潮文庫)

從《假面的告白》到《青色時代》到《禁色》,他的小說中對於男同性戀有很露骨的描述,但那似乎正是因為不能在現實中尋求男色滿足,而在文學裡進行的發洩,用想像書寫來滿足對於男色的迷戀,才能維持自己的「正常」生活。

他到了三十歲之後去練劍道,認真打造自己的身體,又和一位也迷戀男色的攝影家細江英公合作拍了一系列照片,取了「薔薇刑」的標題,主視覺照片中三島由紀夫嘴巴含著一朵薔薇,意象極為詭異。

三島由紀夫帥氣的面貌和壯碩的模樣,永留於細江英公寫真集《薔薇刑》。(網上圖片)

三島由紀夫小時是一個虛弱的男孩,反向崇拜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男體,類似西方古典雕塑中的那種體型。小說《禁色》中出現的悠一,正是依照這種典型描繪出來的,高大、輪廓清晰、在健身房中鍛鍊出的體型,女人會對他的外表立即眩惑癡迷,可是偏偏他不愛女人,他最愛的是由自己的身體所象徵代表的那種男人。

悠一的態度也是這段時期三島由紀夫的態度──無法去愛戀男色對象,就將那樣的禁忌情感轉成自戀,努力將自己打造成原本羨慕追求的那種身體外貌。原本的衝動是向外尋找彌補自身匱乏的補償,現在轉而向內去創造、加強自我男性陽剛性質,於是愛戀者與被愛戀的對象合而為一。

《禁色》中的檜俊輔本來喜歡和女人勾勾搭搭,喜歡誘惑美少女出遊,但到後來他的慾望也隨著對自身匱乏的認知而改變了,最嚴重的匱乏是自己的青春不再,於是他愛上了悠一,以悠一為自我男性青春的補償。

《追求終極青春:三島由紀夫 》書封(麥田出版)

書名:追求終極青春:三島由紀夫
作者:楊照
出版社:麥田出版

「像樣的」男人與贗品意識

三島由紀夫決心將自己塑造成年輕時會羨慕、愛戀的對象。堅忍地上健身房,堅忍地鍛鍊劍道得到長足的進步,發揮了極為驚人的意志力。劍道和武士道結合,特別強調承受痛苦的紀律。人到中年還能在劍道上有成,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那可能是被壓抑的性慾轉型迸發出的力量吧!

三島由紀夫

遲來地,三島由紀夫成為一個「像樣的」男人,以非常男性的模樣呈現在社會集體眼光中。在此之前,他躲在文學作品背後,作品受重視給他帶來不安,害怕站出來時被人家質疑:寫出這種作品的竟然(果然)是瘦弱、蒼白的人啊!將自己重新鍛鍊出「太陽與鐵」的外表性質之後,文學不再是逃避的遮障,相反地,他藉由文學吸引目光,享受其他人對他的羨慕,轉成更大的自戀動力。

經過這樣的轉折,三島由紀夫的自我認知改變了,卻也帶來了新的困擾。他畢竟是一個稱職、有品味、也有嚴格自我要求的小說家,他不願、甚至不能寫膚淺的小說內容,小說必定要挖掘人的心理內在,擺脫表面的單純描述,去追索別人看不見之處的掙扎與懷疑。

表面上,他變成了陽剛的男人,但文學的追求卻又使得他無法不去凝視、不去挖掘自己的掙扎與懷疑。尤其是他的成長過程,他和男性氣質、男性角色的搏鬥,在心靈上留下了許多掙扎與懷疑。他無法擺脫這份不安全感:新的陽剛形象是真的嗎?自己真的擺脫了孱弱,還是孱弱才是本質,或許自己只不過忍耐了一切,純熟了演技,能夠騙過夠多的人?

三島由紀夫不只是小說家,亦是劇作家、記者、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

這就牽涉到《天人五衰》的主題:贗品意識。《豐饒之海》的輪迴故事設定了四次轉世有四種不同人格特性,從貴族感性青年松枝清顯轉世為莽撞帶有強烈理想衝動的飯沼勳,再轉世為激發情慾的少女月光公主。到第四世,更戲劇性的變化讓主角變成了一個庸俗的人,庸俗是他身上最大的特色,也呼應了戰爭結束後的日本社會。

然而從寫飯沼勳和寫阿透,我們可以清楚感覺到三島由紀夫的偏愛,他當然認同前者而對後者感到不耐。依照設定,這麼一個龐大的輪迴故事將會結束在阿透身上,三島由紀夫愈來愈感到難以忍受,於是做了一項重大改變決定──要讓本多繁邦懷疑阿透也許是假的,不是真正輪迴轉世,而是被誤認的贗品。

1970年11月25日,三島完成《豐饒之海》第四卷《天人五衰》的文稿,動身前往自衛隊基地,最終因意圖發動政變失敗而自盡。(網上圖片)

如此而給他自己的寫作過程帶來了高度危險。在那半年多的時間中,他等於每天活在對於假冒與贗品的思考中。一邊寫假冒的阿透,一邊不得不隨時意識到另一個假冒男人、假冒陽剛的自我,進而懷疑《豐饒之海》小說裡的認同與投射,會不會也都是假的?

(本文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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