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香港闖入大陸一住40年 成唯一記錄改革開放全程的外國攝影師
22歲意大利青年安德烈·卡瓦祖蒂(Andrea Cavazzuti)經由香港,闖入尚未完全甦醒的中國大陸,那是1981年,他沒想到自己,在這裏一呆就是40年。在這裏,他安了家,娶了中國太太,練就了一口麻溜的京腔普通話,時不時蹦出地道的幽默感。
跟大多數來中國「淘金」的老外不同,老安放棄外企中國首席代表的高薪生活,成為獨立影像人,跟中國文化、藝術家們混在一起,比如王小波、曾梵志、方力鈞、劉煒等。
那時候大家都窮,我還算是那撥人裏有錢的,吃飯買單都是我。
在他最新出版的中文書《氣呼呼的小詞典》,拿下了豆瓣8.6高分。裏面記錄着,曾梵志當年是帶着羨慕,目光盯住他半天後說:
你想,了不得,你從出生以來穿的都是意大利服裝!
但是若干年後,成了大名的畫家朋友就開着嶄新的法拉利來了,而老安的家鄉就是法拉利出產地,他卻從來沒有開過、甚至坐過。錯過無數次在中國可以暴富的機會,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老安又絲毫不在意。他拍下了超過數萬張照片,用獨特的視角、鏡頭,捕捉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那些微妙、易逝卻又極具張力的瞬間,其中一部分收錄在攝影集《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中。
點圖放大看看老安鏡頭所紀錄的中國變遷:
作為唯一一位完整記錄中國改革開放全程的外國攝影師,老安也是中國當代藝術變遷的見證者與參與者。後來他聽說,像他這樣在中國待了大半輩子,混跡中國人的圈子的外國人,被親切叫作「中國人自己的老外」。
老安把中國通分為三種:猴子、狐狸和狗狗。在他看來,猴子老外為了被接受,而拼命努力趨同;狐狸老外中文很好,但內心根本看不上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做任何事情不過是為謀利;狗狗老外被中國人當自己人,是哥們兒、姐們兒,但畢竟不是一個物種,牠還保留着自己的原有特色。
走南闖北 記錄最真實的中國
80年代初的中國,在細節處透露着與世界接軌前的陣痛與好奇。物資匱乏仍是生活的底色,作為外國留學生,他每月140元(人民幣,下同)的獎學金看似不少,卻幾乎僅夠給意大利的母親打一次長途電話,生活仍需家裏接濟。
好在沒有太多可買的東西。
他略帶幽默地補充。老安需要憑「優待證」才能用人民幣支付,否則只能使用特殊的外匯券——一種與人民幣樣式迥異的貨幣。「沒有隱私,但有種奇異的親密」。「透明」是他對80年代中國的定義:
所有東西都擺在外面,能找到人的狀態。
在街頭,他常常成為被圍觀的對象。「你在上海只要一上街,所有人開始圍觀,盯着你看。」相比之下,北京因外交官、記者較多,人們對「洋面孔」稍顯習慣。
他不為名勝古蹟而來。「那些有名的地方人會專門去看,現在很多熱門打卡點已經變成一些大的符號,不像話。實際上,人的99%的生活是在另外一種環境裏過的,這個環境也有它的美,它的韻律。」他更想找出那種普通的美。他拍攝敞開的商店、單位、住家,裏面的人在吃飯、看電視:
大家沒什麼隱私……一邊走一邊能看到人在生活……這種體會挺好,在意大利是看不到的。
在廈門,他記錄路邊小攤的海鮮;在青島,鏡頭不經意間掃過海軍的身影;在福建,他試圖尋找一張老照片裏閩江上美麗的島嶼,卻遍尋不着。這些場景,如今已成為一個時代的切片。為避開圍觀,他常蹲守數小時等待人群散去。在青島沙子口,因拍攝海軍基地被關進小屋時,窗下突然彈出一個豬頭,前腿搭在窗沿津津有味張望。他在《氣呼呼的小詞典》「海軍」這章回憶道:「如果大家扔幾粒花生米就好了——我餓死了」。
藝術家陳丹青評價他的照片「精心構圖到難以察覺」。但老安坦言,拍攝時並未刻意為之。他只是本能地按下快門,捕捉那個剛剛甦醒的時代所瀰漫的獨特情緒——一種混雜着希望、迷茫與巨大潛能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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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藝術圈更迭
作為一位持續在場的旁觀者,老安敏鋭地察覺到中國經濟脈搏的跳動,自侃曾兩次與財富「擦肩而過」。第一次機會出現在上海復旦求學期間。他看到港西路上待售的舊洋樓:「兩層的,還帶一點土地……一棟賣一萬美金。」囊中羞澀的他只能作罷。如今這些洋樓價值已升至千萬乃至上億。第二次則在1991至1992年的北京。崇文門附近一處「很便宜很漂亮」的四合院待售。老安已攢了點錢,躍躍欲試。然而賣家家中老人堅決反對出售祖產,交易告吹。這兩次錯失的投資良機,被他略帶自嘲地稱為「在中國的兩次大投資機會都泡湯了」。
90年代初,外貿工作將老安帶到北京。彼時的北京藝術圈,是他眼中真正的「黃金年代」。老安回憶道:
那個時候我認識這些藝術家,基本上都是90年左右剛畢業不久,他們也沒什麼錢……到了1994、1995年以後就有一些……變成大藝術家,發大財了,然後一下子人都不見了。
變化來得迅猛而戲劇化。在此之前,生活是「動不動就去後海喝酒或者吃鹹魚」的悠閒。藝術家們「主要是把它當成一種玩,也沒有太多的雄心,也沒想到他會那麼成功或者怎麼樣」。財富和名聲改變了一切:
有車了,然後一會去雲南,一會去國外……聚會越來越少。
老安親眼見證了這場嬗變。
他端起相機,開始系統性地拍攝這群即將改變中國當代藝術版圖的人:方力鈞、劉煒、張洹等畫家,作家王小波,導演張元,以及正在進行變性手術的舞蹈家金星。這也是王小波唯一的紀錄片,他形容王小波:言論精準、到位、不含糊。「那個時候很容易認識人,人都挺閒的……你去人家上門都不用打電話預約的,你就直接上門就可以了。」這種毫無隔閡的交往方式,構成了那個年代獨特的文化肌理。王小波的早逝成為老安心中永久的遺憾。「我採訪他的時候,還沒看過他的任何作品……很可惜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邁入千禧年後,老安敏鋭地察覺到中國藝術生態的變化。「整個藝術界可能商業化的多一些……年輕人一開始畫畫本本,馬上就想到去什麼雙年展、文獻展,馬上就想走上成功路。」藝術成為明確的職業規劃,與90年代「玩」的心態截然不同。「2000年以後的那些藝術家就更不容易了,高潮已經過了……現在的年輕人好像是比六七八十年代成名的那些人要困難得多。」這種代際差異不僅存在於藝術圈,也滲透在老安的個人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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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黑白到彩色 一個時代的逝去
來華40年,他娶了中國妻子,一雙兒女。女兒在米蘭留學,他笑着告訴我們:
她整天和中國人在一塊,自己等於中國人,甚至都在當地看病,還說老外。
類似這樣的身份流動與交融,成為他家庭最自然的日常。
最近的他,日益習慣在米蘭與北京之間遷徙。這種雙城生活讓他得以持續觀察兩地的文化變遷,尤其是科技對人際關係的重塑。「在中國沒有一個人不拿着手機看,在意大利還是可能10個人裏面有一兩個 」。數字洪流中,曾經「直接上門」的親密變得稀有,但他依然努力維繫着與彭磊、新褲子樂隊成員等老友的聯結,欣賞他們「想到哪兒就做到哪兒」的本真。「我已經差不多成了無國籍、無信仰、無習慣的快樂物種。」一個人離開家鄉太久,異鄉就會成為一種處境。步入21世紀,老安的身份在觀察者、參與者與「永遠的異鄉人」之間流動。
當我問及他如何定義自己的身份,老安的回答帶着詩意的模糊:「我可能都有一點。」這種不確定性本身,成為他紮根異鄉的力量。當整個歐洲處於相對靜止的狀態,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鉅變:
中國沒有懷舊,也來不及懷念。在悠久文明與當今『非物質』文化的博弈中,中國會走上哪條路呢?這是全人類應當關心的問題。
在攝影攝像之外,文字成為他表達的另一條路徑,意外地袒露出照片中未曾展現的稜角。「文字有無數的可能性……你可以對生活、對現實表達態度,照片裏反映不了的那些『氣呼呼』的小情緒。」照片與文字,成為他理解中國的互補雙翼。
儘管見證過藝術市場的起落、城市風貌的劇變,老安拒絕沉溺於懷舊。「我這個人不善於懷念……那個年代是黃金年代,但你要說我懷念那個時候的生活也有很多不舒服的。」他更願意將中國40年變遷置於更廣闊的文明座標系中審視:「中國是真正不一樣的……整個西方文化基本是共同的,而中國有自己獨特的韻律。」正如他所說,中國人的應變能力是最強的。這種深刻的文化異質性,正是他駐留40年的根本動力——「對很多事都感興趣,到一個工廠看人家怎麼上班,接觸藝術家……什麼都有一種美。」
2020年疫情期間,老安在米蘭開始系統整理跨越40年的彩色底片。下半年,他將出版一本新的攝影集,記錄從80年代中期到1994年的中國——那是他停止靜態攝影、轉向視頻創作的轉折點。「1994年以後我基本上都是拍視頻,就不拍照片了。」
面對當下年輕人普遍的悲觀情緒,老安展現出歷經滄桑後的通達:
不要太悲觀了……中國的特點是表面上覺得最不可能的事可能還是有辦法實現。
他剛剛出版的小詞典便是明證——曾被出版社全盤否定,「連題目都不行」,最終卻奇蹟般面世。在這些輕鬆的長短不同的詞條裏,是他在中國40年的生活經歷,生動活潑、又不乏幽默感、諷刺。他懂中國,熱愛中國,又保持着異鄉人的觀察視角,和對文化差異的不解和好奇。年過60歲的老安依然保持着創作的本能,沒有資方也不影響創作。「我要回到我原來的做法,就是我想拍我就拍」,如同當年初到中國時那個純粹的青年。
一代人或許已經老去,但老安用鏡頭與筆尖證明:在高速迭代的中國,總有一些凝視能穿透時間,一些真誠能抵抗遺忘。當被問及中國未來,他說:
我希望下面還有黃金時代留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