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足日與夜.安尼頓︱Anil Papa的享受真諦 願大家記住快樂的他

撰文:袁志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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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il Papa,是香港球員給安尼頓的暱稱。做了香港隊助教11年,他像個慈父,在講求效率的香港地,仍願意花時間跟球員深入交流,他深信要分析球員的表現,就要先了解對方內心。
安尼頓曾是巴西國家隊的明日之星,一場橫禍讓他永遠沒法成為最佳的那個,但記者不曾在他口中聽過一句怨言。
「你不必成為最好,但一定要盡力做到最好。」先學懂享受,成果自然會來。這是他退休返鄉前留下的心意,願香港球員也領略這份態度,繼續用生命影響生命。
攝影:鄭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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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的最後數天,記者問安尼頓想去什麼地方,本以為答案會是間特別的餐廳、或某著名景點,他卻帶我們到九龍仔公園。

效力流浪時,安尼頓每天就在這裡訓練,渡過四年光陰。他指着粗糙的人造草地,說當年仍是沙麈滾滾的禿地;球員下雨會躲到有蓋地方,被職員趕便到樹後練習,甚至會圍球場跑圈。

我來香港一心只想踢波,記憶中沒有華麗場景,只有球場。
安尼頓分享以往在九龍仔公園的快樂時光。(鄭子峰攝)

「記得有位新來的外援,見飛機低空在頭上劃過,以為它要墜落了,驚慌得逃走。」那段時間刻苦但美好,隊友們練習後到小店吃飯、返球隊辦公室聊天;回憶像帶他再親歷其境,「其實我兒子6歲時,也在這開始踢波。」他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安尼頓慶幸在臨別前,再重遊舊這個最有意義的地方,「我來港差不多是『重生』,一心只想踢波,所以沒有什麼華麗場景,只有足球跟球場。」

重生?

臨別香港前重遊舊地,安尼頓像回到最初的起點,一切回憶如再次親歷其境。(鄭子峰攝)

從年小得志到夢想破滅

出生於足球王國巴西的安尼頓自小天賦異稟,17歲加入名門聖保羅,三年後在一隊處子登場,於數萬名球迷前獻技。巴西國家隊也準備徵召安尼頓,他有機會跟室友卡富(後來的國家隊隊長)雙雙入選,也略有名氣,兩車在手、獲贊助衣物,到餐廳或夜店根本不用付錢。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像進入了個大世界,什麼都想試,卻沒有人可讓我分享想法。我開始吸煙、飲酒,到夜店玩通宵才去練波,但不影響到場內表現。」

安尼頓(右一)曾效力巴西名門聖保羅,一度是森巴兵團的明日之星。(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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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覺有問題,壓根沒想過,那天會改變一生——安尼頓22歲時,一場比賽前夕。

比賽地點距離安尼頓的家僅40分鐘車程,他決定返家與親人燒烤,之後先行離開跟女友見面,直至深夜會合家人,卻遇上車禍。

安尼頓的車狠狠地把燈柱撞倒,消防員要切開車身才將他救出,他昏迷至翌日,甦醒時左眼睜不開,原來臉傷至見骨,自此留下疤痕;腳也骨折,手掌難以開合。醫生說他今生不能再踢波,在巴西國家隊上陣、入波、做巴甲神射手,通通變成永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加上媽媽突然心臟病發,如同墮進了谷底。

踢聖保羅有近10萬觀眾,踢流浪只有100人看,但其實一樣都是踢波。
車禍在安尼頓臉上留下了疤痕。(鄭子峰攝)

安尼頓回到聖保羅休養了一年,仍沒大起色。有位信奉基督教的好友着他返教會,他初時抗拒,但一班人祈禱、隨詩歌起舞,卻真的帶來了奇蹟。「一星期後我再去醫院,腳傷轉好了,醫生說我可以再踢波。」安尼頓從此信教,經歷漫長治療終於康復。那刻,他頓悟名利都不及人生重要,而享受人生,就是好好踢波。

「踢聖保羅鬥哥連泰斯,有近10萬現場觀眾;在香港踢流浪只有100人看,但其實一樣都是踢波,我不在意。」

他輾轉來到香港,用技術驚豔球迷,奈何踢了6年,上天又跟他開玩笑——2003年嚴重受傷而掛靴,多年來行路仍一拐一拐。這次安尼頓看化了,「我關心的是我可以做什麼,而非我不能做什麼。」

安尼頓在港曾效力好易通、傑志跟流浪,純熟技術叫球迷留下印象。(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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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關照球員 了解才能幫助

他想下一代也享受足球,因此開辦足球學校,讓小孩玩樂,沒比賽壓力;同時又轉做教練,2011年起加入足總成港隊助教。

訪問當天從九龍仔公園行到九龍城,短短數分鐘步程,安尼頓己遇上了幾位球圈好友,有前足總同儕、青訓教練、甚至即將入籍香港的艾華,全都停下步伐,與他互相說說近況。

其實在本地球圈中,安尼頓備受敬重。他視球員如己出,有球員叫他「Anil Papa」;他見證曾是隊友的陳偉豪、張健峰入選港隊、結婚,自己更成為他們兒子的教練,因成為彼此生活一部分而高興。

教練應重視每天跟球員的互動,而不是透過電腦、理論去看他們。

安尼頓說,這情感自然而生——當初自己到埗不諳英語,無親無故,正是香港球圈給他溫暖。也因為他知道沒能跟別人傾訴的後果,深信要幫助球員,第一步是了解。

「現在科技進步了,對教練是好事,但真正講究的應是每天跟球員的互動,而不是透過電腦、用理論去看他們。」職業足球講求結果、效率,安尼頓卻選擇了最花時間的方法,本地比賽前後,或出外比賽時,他都找球員聊天,不一定是嚴肅的話題,而是有機會讓對方疏導情緒。

球員踢得差,未必代表他不是好球員。
安尼頓在陳俊樂10歲時曾擔任其教練,他樂見對方外流、成長、在港隊站穩陣腳。(受訪者提供)

安尼頓憶述在巴西落班期間,在一場贏5:3的比賽中貢獻3個入球跟兩次助攻,但翌日新教練上任,卻明言要棄用自己。

直至這一刻,他仍相當冷靜:「有時教練賽後只會檢討、責罵,但其實球員踢得差,未必代表他不是好球員。」

「可能因為太多長傳沒法組織、傳中質素差未能入波、排陣跟體系不適合,或是要做跟踢球會時完全相反的事,所以不應怪責。」

「我本身對球員有一定認識,加上是過來人,可令他們了解、認清自己能力,真正地發揮出來。」

安尼頓選擇深入了解球員,幫他們真正了解自己。(鄭子峰攝)
當你清楚真實的自己,世界變得再糟、別人對你評論再差又如何?

嘆香港球員想太多

讓安尼頓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球員,是港足守將梁冠聰。

效力東方的阿聰要兼顧評述員工作,也面對網上批評聲音;安尼頓認為正正是他想太多,忘掉了如何享受足球。

「球員準備一場比賽,應該是由星期一開始,而不是比賽日;當你準備充足,就會享受。」對他而言,享受的前提也要卸下花俏的包裝、簡單的做自己。像安尼頓還在用6年前推出的iPhone 7,他道:「當你清楚真實的自己,世界變得再糟、別人對你評論再差又如何?你的內心都不會改變。」

你不必成為最好的人,但一定要盡力做到最好。
安尼頓最深刻的是跟梁冠聰的交流。(IG@chung_05)

可是偏偏香港功利得很,安尼頓感覺到家長、教練都給球員太多壓力,球員做什麼都時刻想着要做最好那一個,缺了巴西那份純粹,巴西小孩有波在腳就滿足。

安尼頓慈祥地說,像平時跟球員解釋一樣:「小時候沒人教我踢波,只是當去玩,留下快樂回憶,成就現在的我。若我只當分析比賽是工作,會錯過細節;但若我享受,就會看見一切。」

「人生你不必成為最好的人,但一定要盡力做到最好。(In life you don't need to be the best, but try your best.)」

享受足球,是安尼頓的格言。(鄭子峰攝)

安尼頓說就如傳中,比賽中不會有時間預演:我要踢球的哪裡,把球斬到哪裡,然後隊友會走到哪裡......而是練好了技術,場上就靠本能去做,結果自然會來。

所以他旗下的足球學校,教練不用教太多,適當時要給球員自由發揮。「人生最終決定權,始終在球員手上,不是我。我給阿聰提了建議,但最重要是看他如何消化,不能強逼。」

阿聰透露,正是安尼頓分享自己車禍前後的經歷,讓他打開緊閉多年的心扉,不再懷疑自己。

「在安尼頓身上找不到任何負能量,他真的可以只想着踢波。我就覺得人生無常,既然自己有得踢,不開心豈不是浪費了?所以為何還要介懷這麼多?倒不如集中做好眼前的事,做錯就再來過。」他今夏入選港隊出戰亞洲盃外圍賽跟東亞盃決賽周,跟此不無關係。

安尼頓是球員心目中的無名英雄。(鄭子峰攝)

不捨但堅決離開 願記起我而快樂

也許就是因為安尼頓待人處事無機心,讓他成為了阿聰口中的「無名英雄」。

他球員年代雖然好波,卻跟獎項無緣,連效力球會也不曾贏過錦標,從來非鎂光燈下的主角。

上月足總於港隊友賽前為他辦告別儀式,在香港大球場螢幕上看見昔日比賽片段,接受全場上萬名球迷歡呼,是安尼頓近來最感動的時刻。至今,他仍覺得很不真實,「別人做事都想達到一些成就,但我從不這樣,我在幕後工作。而且很多比我好、拿獎更多的球員,都沒有這種待遇,我何德何能?」

足總為安尼頓於香港大球場舉辦歡送儀式,行政總裁譚秋朗向安尼頓送上紀念品。(資料圖片/李澤彤攝)

安尼頓是否值得,相信大家心中有答案。他非港籍,卻在香港隊服務了11個年頭,其足總辦公桌上可見痕跡——雖已執拾得八八九九,仍留有幾張職員證,抽屜內一張又一張CD,記載了香港隊比賽的畫面,「都已過時了......」安尼頓看着數年前的港超季刊,甚有感觸。

椅背上那灰色外套,原是2020年賀歲盃、他擔任香港聯賽代表隊教練時穿的,最後比賽因疫情煞停,得物無所用。

安尼頓在港隊工作了11年,辦公室留下了他工作的各種痕跡。(鄭子峰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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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安尼頓早於8月底已離任,但想借訪問再跟這班「家人」道別。教練團跟同事都跟他合照,有人想掛獎牌在他身上,卻被他用廣東話罵「醒少少啦」,他最後含蓄地拿獎盃拍攝,卻毫不猶豫按記者要求穿起紅色的港隊外套。

香港在他心中佔有重要位置,他最不捨的是這城市的人和情感。臨別前倒數一周,忙於收拾行李、處理銀行戶口等瑣碎事外,安尼頓就是跟教會、球圈摯友享受最後時光,每晚都待至凌晨才回家。

安尼頓含蓄地拿獎盃拍攝;卻毫不猶豫按記者要求穿起紅色的港隊褸。(鄭子峰攝)

曾在沙田區居住多年的他,再行同樣的商場、搭同一輛小巴,感覺表面沒變過,但其實建立了密不可分的連繫:有學生因他愛上足球,做不到球員,改做物理治療師,跟他在工作上相遇。

「當你只用心去做一件事,意想不到地有回報,人生因而此美好,所以要說再見......很可怕。」

港隊教練團笑說安尼頓會想念足球,很快就返香港,但他很堅定自己不會。(鄭子峰攝)

港隊教練團開玩笑地打賭,安尼頓一至兩年後就會因不捨而返港,「要把職位懸空等他回來」、「這次不會再有大球場歡送儀式」,但安尼頓內心很堅定。他斬釘截鐵,除了是陪作為獨女的老婆回鄉照顧兩老,自己也要好好享受人生;足球在這刻,不再是他的首選。

「從17歲起,我周末從來無假放,都在圍繞足球,人生像過得很快。」

「我想慢下來,享受跟家人相聚,但香港物價高、生活困難,很難真正的退休;這地方內裏也變樣了,一手培養的小球員、朋友們都紛紛離開了。」

「我還不知自己在巴西會做什麼,但肯定不是足球,我已拒絕了兩份教練聘約。」

付出永遠都不足夠,把握每個機會,發掘最大可能,人生才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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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尼頓把所有足球帶來的友情、回憶埋藏心底通通帶走,遺憾是未能跟香港隊進軍世界盃。可是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更愛做教練,「球員更多是為自己而踢,教練卻可改變別人。」

所以他想給香港足球留下一點影響(Legacy),希望後人說起安尼頓,就會記得曾經有位總是讓身邊人快樂、活在當下的夥伴。

「我從不投訴訓練艱苦,一直在改進,就算叫我掃地也會去學。球員要知道付出永遠都不足夠,把握每個機會,發掘最大可能,人生才會不一樣。」

安尼頓想給港足留下一點影響,希望大家想起他,就會想起享受足球。(鄭子峰攝)
香港人要更堅強地走下去,香港永遠是香港。

他已把自己當作是香港人,還有話要跟我們說。

「香港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算結果不如意,心臟依然強大。這是很美麗的事,你們要更堅強地走下去,香港永遠是香港。其實,我也希望巴西能像這裡一樣......」

安尼頓在香港的旅程上周日暫告一段落,他返回已13年未踏足過的家鄉,展開人生新一頁。他那面對人生的態度,相信在球圈間早埋下種子,由香港球員繼續傳承下去。

安尼頓在香港的旅程暫告一段落,但他兒子與妻子仍在港居住,未來仍有機會回來探親。(鄭子峰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