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足日與夜.龐焯熙︱一場失十球縱可怕 更怕失去自己的執念

撰文:袁志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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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尋龐焯熙(Bear)的名字,19歲的他連維基百科都沒有,慘敗、輸到喊的新聞卻填滿了首頁。
以為投身職業、未來就可如葉鴻輝一樣以表現贏得觀眾吶喊,惟今季平均每24分鐘就失一球,最多更單場輸10球,本已冷清的球場傳來嘲諷聲,他踢波難言開心。
但為了夢想,Bear選擇獨力面對殘酷現實,靠着正能量語錄與自己對話,說服自己抬起頭來,「一日不放棄,你仍未輸,總有一日會贏。」
這不是人人做到,有人向現實屈服,「慣咗輸」,他看不過眼。「如果有人只想得過且過,請你不要阻住我。」對自己的執著,正是年青人最珍貴之物。
攝影:鄭子峰

「好似學界隊咁。」

「搞呢隊波無意思。」

「呢班人有足總照住先有班落,玩多幾年就轉工。」

足總上季成立「香港U23」,顧名思義,以一班23歲或以下球員為骨幹、全華班踢港超,本意是培養新一代,但兩季以來聯賽未曾一勝,今季更11戰全敗、失掉50球。

年青人不但要面對慘敗,更在承受比想像中更嚴厲的批評、羞辱;最近不敵班霸傑志0:8,有球迷諷刺地在他們每次成功傳球時,高聲數算連續傳球次數。

龐焯熙上一輪後備上陣對傑志,被對方5次攻破大門,完場後呆坐球場。(袁志浩攝)

今季香港U23單場最多吞過10蛋,那場把關的就是Bear。當時自言輸到麻木的他,對傑志時下半場入替受傷的隊友,五度失守,縱顯然是技不如人,賽後仍獨自坐在旺角場草地上沉思良久。

「我們每人背後都有自己的故事、正在奮鬥的目標,不能因為當下表現差,就抹殺了,很不忿氣。」

19歲的小伙子,每場不斷從網窩中撿回皮球,踢波究竟是為了什麼?

Bear小時候跟隨前港足守門員盧國華學技。(受訪者提供)

對職業足球充滿幻想 現實卻是衝擊

Bear小時候已愛打波,常到公園玩籃球跟欖球,但他爸爸是足球守門員,除效力過前甲組球隊加山,更認識前港足門將、後轉為教練的盧國華。

貪玩的Bear後來也開始踢波,加入盧國華創立的晨曦足球學校,誤打誤撞「繼承父業」——本身不是龍門的他,在比賽前將「有冇人想守龍」聽成「有冇人守過龍」,被教練選中把關。「那場對車路士(足球學校)輸0:8,很記得龍門後的阿叔說:『呢個龍唔得』。」

葉鴻輝是Bear的「師兄」,也是偶像。(受訪者提供)

第一次的回憶已夠痛,記者好奇Bear為何還繼續守下去。他說他忘了,但現在回看,認為當時與現在的答案應該不會差太遠。

「撲波可能不夠入波出名,但感覺特別不同。失波會失落,但撲到一次又會開心一點,觀眾會『嘩』一聲,像無名英雄,會暗爽,每次都有滿足感。」

也許是受到「師兄」葉鴻輝、張春暉、梁興傑等影響,在Bear的潛意識中,成為職業球員是「一直踢就會發生」的事。他幻想自己會像阿輝一樣,在滿座的大球場披上港隊戰衣高飛低撲,得到眾人歡呼;波衫、波褲、波鞋、裝備都有贊助。

他想加快步伐,中四不理媽媽反對,毅然放棄學業,「讀書的話一星期只能練兩日,很明顯感覺到狀態下跌。我不想浪費時間,早點全職,就能比同齡的人多兩年去進步。」

Bear幻想的職業足球,是自己會像葉鴻輝一樣,在滿座的球場內高飛低撲,享受球迷歡呼。(鄭子峰攝)
撲波之後觀眾會「嘩」一聲,像無名英雄,會暗爽,每次都有滿足感。

殘酷的是,Bear剛好遇上疫情,這兩年練習時間有限;17歲在晉峰迎來「地標戰」,但平日上陣機會不多,連友賽亦只踢一陣子,讓他感覺像個「陪練員」;外借到香港U23有得踢,但一切跟想像中的仍距離很遠——原來有時物資要自己收拾;球場也沒太多觀眾,「靜蠅蠅」的。

「現在踢比賽,除非贏波,否則開心就一定不會有,但未去到不開心。」

即使相隔4個月,Bear仍不敢重溫失10球那場的片段,「每次睇返都好hurt,覺得自己好肉酸」。當下的衝擊更震撼,「很快就失第一球,全隊耷了下來,隊中欠一個有經驗、熱血的球員嗌住,我只能亂嗌,看看能否讓自己與隊友醒回來。」

「開季前計過,我最多單場失6球,怎料踢幾場就破『紀錄』。比賽後不只負面,而是無奈、很呆、很不正常。覺得『咁大單嘢』,自己彌補不到。」

職業足球的現實卻是他一場失10球,輸到不知所措。(資料圖片/袁志浩攝)

無力感讓他在翌日練習時情緒爆發——對隊友發忟憎,與教練對質,投下一句「咁我仲可以點」,便坐在一角痛哭。

之後鬥實力相近的深水埗,被視為球隊最有機會取勝的一仗,Bear卻犯錯連累球隊失分、失獎金。他自責,整個人如失去了方向,「愈踢愈驚,踢不出應有的表現,想不起原來自己都有優點。」

香港地做職業球員,待遇不如外國般好,大部份球員投身這行,都因為熱愛足球,但假如連享受踢波這最基本的樂趣也失去,還剩下什麼?

現在比賽開心就一定不會有,但未去到不開心。
球員如果連享受足球的樂趣都沒有,還如何堅持?(資料圖片/袁志浩攝)

寧願辛苦 也不想失去執著

「我不踢波還能怎樣?」最絕望時,Bear這樣質問自己。

人總要面對理想與現實的張力,為了這個夢想,Bear可以捱。他把職業生涯當是一套戲,將當下看作是起承轉合的一個章節而已,「我相信這是必經階段,辛苦,但過到這一關,就自然可以享受我夢想的那種感覺。」

但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緊吧,何不看開一點?

原來Bear亦試過不去在意賽果、降低要求,可是他發現,這樣子正是他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

輸波翌日的練習,Bear與隊友抱着不一樣的心情練習。(鄭子峰攝)

2月上旬某課操練,球隊前一天剛於菁英盃輸波,有隊友跑圈時傾私事,Bear卻低着頭;也許教練亦想緩和氣氛,安排部份球員玩「足網球」,球場傳來陣陣笑聲。

「好聽一點是大家沒有受輸波影響,但也怕大家忘掉輸波的痛。有時賽後在更衣室已有人嬉皮笑臉,第二天練習當沒事發生過一樣。」

「我不是說要一直黑口黑面,但大家應該互相推動,做些事令球隊不要繼續輸,而不是接受、習慣輸,輸少當贏。」

「我最不喜歡這種感覺。」Bear直腸直肚,情緒都寫在臉上,但也怕原來是自己太固執,始終他亦曾經「習慣」,擔心想法沒有說服力、得不到隊友認同。「不過,這份堅持是大家應該要有的,所以說出來也不壞,希望他們看到的話,也會思考一下。」

Bear最怕是隊友都忘掉輸波的痛、接受輸、習慣輸。(鄭子峰攝)
怕大家忘掉輸波的痛,應該互相推動令球隊不要繼續輸,而不是接受、習慣輸,輸少當贏。

去年首播的日劇《17歲的帝國》,講述日本在未來推行一項實驗,由人工智能結合人類施政,最終AI挑選了一名17歲年青人,成為負責重建城市的首相。

劇中主角跟Bear一樣被認為缺乏經驗,但他之所以被相中,正是因為擁有大人們早已丟失的珍貴之物——對世界充滿閃閃發光的期盼,也會如實表達和堅持自己異於常人的見解。

「我怕自己失去這團火。」隊友面對過球會散班,做兼職踢甲組但求搵錢生活,Bear不敢想像自己會有這一天,「如果沒有這份督促自己的執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很快就會變成普通球員,然後被淘汰。」

「若然我不爭取成為最頂尖的一個,那究竟我在爭取什麼?浮浮沉沉,然後掛靴去教波?我認為這不夠精彩。」

「如果有人只想每一天得過且過,請你不要阻住我。」

Bear的執著,是他最寶貴的東西。(鄭子峰攝)
沒有這份執著,很快就會被淘汰。然我不爭取成為最頂尖的一個,哪究竟我在爭取什麼?如果有人只想每一天得過且過,請你不要阻住我。

上月底踏入19歲,為Bear慶祝的女友察覺到他異常,反問他是否不想過生日。

「我還沒有準備好......」若停留在尚未成年的17歲,可以無憂無慮,不斷冒險,「那時無知是福,踢得差很快就忘掉,做決定都果斷一點;現在有負擔與顧忌,說話都少了。」

一想起19歲,他已在腦海中慢慢推演,「過多年就20,很快就22、23,菁英盃(適齡球員資格)都沒了。不想這麼快就長大,驚成為一個很典型的男人,要做更多、什麼也要懂。」

也許會磨蝕了,但手套仍然會是手套。(鄭子峰攝)

成長伴隨着失去,但曾經的自己永遠都留在心裏,跟着我們繼續往前。

雖然Bear更喜愛兩年前的自己,但寧願留在當下,因為重新來過的話,他可能認識不到這裏的隊友,現在的機會也許不復見。每次失波、落敗,都塑造了現在的他。

「我慶幸擁有這一切,但開心就會安於現狀,我想要更多,未來也會繼續如此。」

19歲便自己住,也許是令Bear變得成熟的其中一個原因。(鄭子峰攝)

與自己對話 什麼事也靠自己

相信大家看到這裏,不難發現Bear的成熟,記者每個問題,他都能說出一連串的答案,心思可能比大人們深沉和複雜。

其實為方便練習及健身、騰出更多時間休息,Bear去年3月已搬離屯門,與隊友於葵芳合租單位自住,後來更變成獨居。

他的新家意外地整潔——未見堆積如山的衣服、收據分類好放在小盒子內。平日家務他都一腳踢,洗衫晾衫摺衫之餘,亦吸塵拖地,「這才發現潮濕很麻煩,衣服晾很久都不乾;煮飯又要想吃什麼、之後要洗碗,煮跟洗的時間比食飯長得多,就會想到原來媽媽這麼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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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捨家人,每星期都會回屯門與父母吃飯,那是另一次掙扎。「媽媽每次都會給我一袋東西,有衣服、零食或她親手做的食物,會覺得自己好像又食又拎、沒有貢獻,臨走時經常眼濕濕,很希望爭取一些東西回報他們。」

有趣的是,Bear卻很少向家人吐露心聲,任何難題都想靠自己想通,「同人講好麻煩,自己搞壇嘢出嚟,自己搞返掂」。

Bear看的書,似乎不太符合他的年齡。(鄭子峰攝)

家中放有跟他年紀不相稱的書籍——以心理學剖釋劉備如何面對逆境的《心戰三國》、講述菲比斯超越自我的《強韌力》、標榜「讓頭腦清晰一整天」的《最高專注力》,還有跟NBA傳奇高比拜仁相關的《曼巴成功學》。

雖然有些書只是讀了幾頁就放下,但可見他努力改變心態,就連專屬按摩滾筒的內側,都黐滿了《火影忍者》跟《咒術迴戰》的貼紙,「這兩個主角比較正氣,很熱血,講很多鼓舞的說話。」

自己搞壇嘢出嚟,自己搞返掂。
「怕被人說我『毒』,只好貼在內側。」(鄭子峰攝)

他愛看Instagram上各種語錄,刺中心底的就儲起來,需要時打開手機相簿翻看,「會睇到起雞皮」。

他倒背如流:「若你讓別人去定義你,控制你的行為,你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只要對得住自己,達到給自己的目標就可以,做自己最開心、最舒服。」

「能成為傳奇(Legends)不是看一個人有多成功,而是看他如何在失敗中反彈過來。」

「在沉默中努力,讓成功自己發聲。」

這可從4年前說起——Bear代表港足參與亞洲足協16歲或以下錦標賽,對新加坡時一次出迎,竟在無壓力下甩手,把皮球送給對方射入,隨之而來是網上一片負評。他才驚覺自己原來受到不少人關注,後來就連在街上除口罩喝水、聽着歌看歌詞這些普通行為,他都怕人覺得自己奇怪,更何況近來各種批評?

不開心是無法改變的,埋頭苦幹,明天起身又一條好漢,要做得好過昨天。
遇到難題,Bear總是愛跟自己對話,靠自己處理好情緒。(鄭子峰攝)

他的情緒需要出口,而正好「心靈雞湯」的出現給予他一個答案。自此每次遇到挫折,他都會與自己對話。

「你又做不到了,又回到這個狀態了。」

「但不開心是無法改變的,埋頭苦幹,明天起身又一條好漢,要做得好過昨天。」

「一日不放棄,你仍未輸,總有一日會贏。應承我,不能再犯錯。」冀望着有天這循環不再重複。

「埋頭苦幹,明天起身又一條好漢。」(鄭子峰攝)
輸唔好沉,贏唔好囂

大球會的小將透過日常與外援競爭、一同訓練,從而進步,與這種「青訓」相比,香港U23「揠苗助長」的培訓模式為人詬病,年青人在保護網中,很容易變得不懂珍惜。Bear的例子卻告訴我們似乎未必,他認為一切還要視乎球員自己的取態,即是他口中的「靠自己」。

「輸唔好沉,贏唔好囂」,這是師父盧國華另一名徒弟、偶像葉鴻輝跟他說的,雖然只是比賽前一次閒談的內容,都叫他刻骨銘心。

「就算在大球會不斷贏,都可以變到太囂,太易滿足,到頭來都是累了自己;反而我們捱得過,便更早懂得如何面對這些打擊。所以只能永遠stay hungry(保持飢餓感)。」

比賽時輸到發呆,Bear場外也總是認真地說自己的想法,他的笑容在我眼中很罕有。(鄭子峰攝)

他說畢後見我沒反應,輕輕笑了兩下。

這情況其實在訪問間出現過很多次,感覺是Bear對自己的話不夠肯定,想用笑聲來掩蓋。他訪問中常說自己「好彩」,即使過往家人、教練或記者當面讚賞,他都只是回應「多謝支持」。

他真的不值得嗎?主教練司徒文俊說他高大且手長腳長,身體協調、體能、彈跳力都不錯,中長距離傳送準,左右腳用波更是隊內守門員中最好,只是要拿捏好情緒,繼續進步。

「踢得這隊,都是有天份,我們都認同他未來能行得更遠。可能會有挫折,但他們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可以有前景、有前途。」

在司徒文俊眼中,香港U23球員都有值得留在職業足球的原因。(鄭子峰攝)

在《17歲的帝國》裏,實驗計劃由星野源飾演的日本高官打理,而他正是沒被AI選上的大人。他雖然不甘、也不認同年青人某些想法,但尊重之餘,會溫柔地給予建議、補足對方的缺失。

年輕球員需要的是自信,我們的確沒義務伸出援手,但至少能夠在抨擊之前,了解清楚他們。

大家也許會繼續笑Bear發夢,但這不是一位19歲的年青人應有的想法嗎?被現實磨去心志的「大人」——即是「我們」,其實也恨鐵不成鋼、心底裏也渴望見到他們成功的一天吧。

你還記得自己的19歲嗎?

香港U23球員,19歲守門員龐焯熙。(鄭子峰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