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烏克蘭俄軍(一):瓦格納成為流量王 但誰才是戰爭主導者?

撰文:劉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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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5月譴責俄羅斯國防部欠供彈藥、稱前總指揮蘇羅維金(Sergey Surovikin)是「唯一會打仗的將領」後,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創辦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又在近日公開與俄軍交惡。

6月2日,普里戈任於Telegram發文稱,瓦格納在撤出巴赫穆特(Bakhmut)的過程中,於部隊後方發現十幾個俄軍埋下的爆炸裝置,其中甚至還有數百枚反戰車地雷。普里戈任質問俄軍埋雷原因,卻只得到「這是上級命令」的官方回復,普里戈任為此怒斥,「如果俄軍是為嚇阻敵人才放置這些炸彈的話,那他們完全沒有必要將炸藥埋在部隊後方,因此我們只能將這些操作視為是對付瓦格納先鋒部隊的行為。」普里戈任強調,目前雖沒有任何人因為炸藥爆炸而受傷,「但在我們眼裏,俄軍此舉就是要公開對付瓦格納。」

除了埋雷糾紛,普里戈任還在兩件事上公開挑戰俄軍:一是呼籲檢察官展開調查,抓出「在戰爭期間犯罪」的俄羅斯國防高官;二是宣稱瓦格納將休養至少一個月,「如果新一批發號施令的人還是一群小丑,只會讓我們的人在戰場上被宰殺,我們就不會繼續參戰。」

從普里戈任多次發難來看,俄羅斯武裝顯然在戰事久持下,出現了連外界都清晰可見的明顯裂痕:以普里戈任為首的瓦格納僱傭兵集團,對上以防長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為代表的正規軍。而上述裂痕其實暴露瓦格納遠離指揮核心的狀態,同時透露了正規軍當下的政治結構:在消耗戰持續進行下,防長與總參謀長的共生關係日漸穩固。

圖為俄羅斯僱傭兵組織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創辦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2023年5月5日站在一批陣亡部隊成員的遺體旁發表講話的影片截圖。他稱部隊10日撤離烏克蘭東部小鎮巴赫穆特(Bakhmut),原因是部隊重大折損,以及彈藥供應不足。影片拍攝地點未有公開。(Reuters)

誰在指揮這場戰爭

首先,雖說瓦格納在社交媒體上搶盡風頭,普里戈任也是各方追逐的戰場流量王,但由俄方指揮體系的權重來看,瓦格納其實相當邊緣,其或許能在前線貢獻戰果,卻無權決定「特別軍事行動」的發展方向。整場衝突的指揮大權、排兵布陣,依舊掌握在紹伊古、格拉西莫夫,以及任命兩人的普京(Vladimir Putin)手中。

其中,俄羅斯國防部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而外界相對陌生的總參謀部,也在衝突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軍事部署上,作為蘇聯時期傳統,總參謀部有權參與戰場規劃: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後,總參謀部主導了第40集團軍的作戰編組,副參謀長更親自率領特遣部隊為駐阿蘇軍提供現場指導;2015年俄軍開始干涉敘利亞內戰後,總參謀部同樣發揮了類似作用,為俄軍提供現場指導;2022年的俄烏戰爭亦是如此。

組織構成上,與相對鬆散的國防部相比,總參謀部是一個權責高度集中於格拉西莫夫的組織,故能在現實上發揮協調俄羅斯各武裝力量的功能。套用俄羅斯評論員的描述:如果俄軍是一家大企業,總參謀部與國防部便共同組成了「董事會」,總參謀部就是「真正的公司總部」,總參謀長則是「副執行長」。

另從國別比較的角度來看,總參謀部雖類似美國的參謀長聯席會議,但在與各自國防部的配合對接上,兩者仍有不同。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相對講究分權制衡,看似大權在握,其實仍要與國家安全會議、國防部長辦公室、地區作戰指揮部、各軍種分享權力,無形之中降低了決策、規劃與執行速度。有鑑於美國存在大量海外駐軍,參謀長聯席會議尤其易與陸軍司令部發生決策衝突。

圖為2021年6月16日,在瑞士日內瓦等待美俄峰會會後記者會結束的俄羅斯高層人員。他們在等待總統普京完成記者會。圖中左起:俄羅斯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俄駐美大使安東諾夫、俄羅斯總統辦公廳副主任科扎克以及俄羅斯總統敘利亞問題特使拉夫連季耶夫。(Reuters)

相較之下,俄羅斯總參謀部的結構更加垂直與集權,能真正做到自上而下的迅速決策,相對不困於利益相關方的不同意見,加上格拉西莫夫本人深受普京信任,自2012年起便擔任總參謀長至今,作為軍方強力高層,其自然更有推進艱困決策的政治本錢。

然而俄羅斯模式亦有其缺陷,那便是極度仰仗總參謀部與高級指揮官。在戰略層面,俄軍高度依賴總參謀部「準確預見未來的能力」,說得更直接,便是格拉西莫夫製定部隊結構、調配軍備、運用作戰概念的能力;在戰術層面,俄軍又高度依賴高級指揮官評估形勢、決定行動方針和下達命令的能力,一旦下屬未能收到上級命令,或是信息傳遞過程遭遇挑戰與干擾,決策過程乃至行動本身便可能面臨癱瘓。相較之下,美國模式速度雖慢,卻因互動方較多,而能提供更全面的選擇供指揮官考慮,也較不易上演決策崩潰的場景。

其次,由於俄羅斯模式相對強調自上而下的決策,自下而上的反饋便易受限。理論上來說,總參謀部應與各戰區總部保持聯繫,了解戰場實況後再做決策,但從1994年、1999年兩次車臣戰爭,以及2008年俄格戰爭的實際情況來看,總參謀部似乎無法避免決策脫節的弊病,也就是偶會因為忽略戰場實況,而做出不符前線所需的戰略與戰術決策,從而付出軍事代價。

俄羅斯國防部稱,部長紹伊古2023年3月4日對部署在烏克蘭的俄軍前線指揮所進行檢查,並主持會議。(Reuters)

當然,美國模式也無法百分之百避免錯誤決策,但與之相比,高度垂直的俄羅斯模式因為強調指揮權的集中化與專業化,無可避免會犧牲部隊的創造力和靈活性,這點在俄軍基層士兵身上尤其明顯:在接到與戰場實況脫節的命令後,缺乏廣泛專業知識與權力的基層俄軍,往往無法順利向高層反映實情,也沒有視情況調整命令的知識背景與政治空間,基層指揮官更因害怕擔責,而不鼓勵士兵主動應變。

以2008年的俄格戰爭為例,俄軍雖在5天內獲勝,卻因過程中的C2鍊(Command and Control,指揮與控制)出錯多次,而付出許多額外代價,例如因為沒有確保空中支援部隊的溝通能力、有效電子戰能力,而讓俄軍損失了十餘架戰機。

當然俄軍在俄格戰爭的表現,已比車臣戰爭時改善許多,正如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2015年軍事干預敘利亞,也比2008年的俄格戰爭改善不少。但綜觀2022年的俄烏戰爭,面對如此大規模作戰,俄軍顯然未能根除舊時弊病,依舊偶有令人匪夷所思的戰場決策,例如戰爭初期派軍直插基輔後,因為低估烏克蘭的抵抗意志、高估俄軍奪取機場等關鍵節點的能力,導致俄軍在此尷尬徘徊多時,最後只能宣布轉進頓巴斯打起血腥硬仗。

走到這一窘境,俄羅斯情報部門當然有責任,但格拉西莫夫與紹伊古同樣難辭其咎,前者尤其責無旁貸。或許正因如此,格拉西莫夫在戰爭前期相當低調,直到2023年1月才被正式任命為「特別軍事行動」的總指揮。

普京(左)及格拉西莫夫(中)。(Reuters)

格拉西莫夫與紹伊古共生

而由前述脈絡來看,普里戈任多次抨擊正規軍欠供彈藥、詭異埋雷、指揮不當,背後或有居功自重的政治考量,卻也可能不全是空穴來風。畢竟如前所述,俄軍相當倚重總參謀長與高級指揮官的乾綱獨斷,直白的說,運氣應在其中扮演一定角色。而從結果來看,就連在格魯吉亞戰場都「馬有失蹄」,於廣袤的烏克蘭戰場自然不可能「盡如人意」。

然儘管俄烏戰爭挫傷格拉西莫夫、紹伊古的政治聲望,普里戈任與其帶領的瓦格納也趁勢崛起,前兩者所代表的正規軍依舊勢大,格拉西莫夫與紹伊古的共生關係,也讓兩人更有能量抵禦外界攻訐。

2012年,格拉西莫夫被任命為俄羅斯總參謀長、國防部第一副部長,取代陸軍上將馬卡洛夫(Nikolay Yegorovich Makarov),並在此後幾次海外用兵中,逐步積累了個人影響力,畢竟敘利亞、克里米亞的顯著戰果足以證明:在格拉西莫夫指揮下,俄羅斯武裝部隊擁有了作為外交工具的價值。而同樣是在2012年,紹伊古被任命為國防部長,作為與格拉西莫夫配合的軍中夥伴,其聲望自也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2015年敘利亞內戰後水漲船高。

俄羅斯國防部2023oq23月4日稱國防部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前往烏東前線地區進行視察俄「東」集團軍,期間視察其中一支部隊的前進指揮所,但沒有說明具體地點或時間。(Reuters)

而從俄羅斯國防部、總參謀部的嵌合體系來看,兩人的共生也有結構因素。總參謀長表面上隸屬於國防部長,但在實際運作上,總參謀部作為俄羅斯政治領導層與武裝部隊間的重要窗口,俄羅斯國防部的下屬部門更像總參謀部的支持機構,而非控制與監管機構。例如在實際戰場上,往往是由總參謀部定義武裝部隊的裝備和保障需求,國防部負責解決後勤、財政、住房、醫療和其他支持問題,以及組織武器和軍事裝備的採購。

故從現實視角來看,如果俄軍戰力薄弱、戰績不佳,國防部長就無法建立強大的政治影響力;而一旦國防部失勢,總參謀長便無法在更廣泛的國家安全體系中強化影響力、爭搶預算、建立話語權。故面對瓦格納與外界抨擊,俄羅斯國防部、總參謀部兩位首長自然會展現「背靠背」姿態,其原因既是希望維持正規軍士氣,也是想挽救彼此的政治聲譽,在戰後繼續保有影響力。

當然國防部、總參謀部的互動也會受其他複雜背景因素影響:國防部長和總參謀長的政治實力、兩位首長的關係、總統的個人偏好。其中,政治實力自不待言,過去十年戰功已讓紹伊古、格拉西莫夫兩人聲名鵲起;至於兩人關係,由紹伊古、格拉西莫夫的長期配合來看,兩人是否真為至交、心意相通並不重要,重點是雙方經歷十年合作,必然已培養出一定默契與相處溝通模式;在總統偏好層面,普京或許不滿意俄軍的戰場表現,但其拍板發起「特別軍事行動」,所受抨擊不會少於紹伊古、格拉西莫夫,三人如今已在同一條船上,此時與其煽動兩人相互牽制,普京應該更希望軍方拿出真正戰果,證明行動價值,以維繫自己的政治地位。

無論如何,普里戈任的抨擊或有其道理,但國防部、總參謀部仍會是戰爭決策的主導方,正如紹伊古、格拉西莫夫超過十年的共生關係,也將持續下去。

俄羅斯總參謀部扮演什麼角色?

作為俄羅斯政治領導層與武裝部隊間的重要窗口。

為何說俄羅斯國防部、總參謀部是共生關係?

如果俄軍戰力薄弱、戰績不佳,國防部長就無法建立強大的政治影響力;而一旦國防部失勢,總參謀長便無法在更廣泛的國家安全體系中強化影響力、爭搶預算、建立話語權。